1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对世界抱有怀疑。
“眼前的女人是妈妈吗？如果是别人假扮的呢？她给我盛的这碗饭能不能吃？我真正的父母也许另有其人？说不定我是公主，因为发生了什么灾难，所以沦落至此；说不定我有超能力，只是现在没发现，如果被发现了，就会被人抓走……”
那时的我还没有上学，没看过科幻小说，不知道“被害妄想症”“中二病”这种名词，大概只是想象力太过丰富。读书识字之后，对现实世界都谈不上一知半解的我，终日沉迷于幻想世界不可自拔，拼命搜集“楼上的弹珠声”“似曾相识的场景”“假如时间静止”之类的命题。
可是想归想，我也从没当真，毕竟每天有写不完的作业，现实与虚幻被分得很清楚。
直到有一天晚自习，风扇呼呼地旋转，教室里是笔尖在纸面上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夹杂着偶尔的低语和嬉笑。初夏的温热令我萌生睡意，手指夹着拔了笔盖的钢笔，就这么趴在课桌上睡着了。
等我醒来时，眼中的世界再不一样。
作为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我几乎时刻准备着等待奇迹降临，即便前一秒还在写三角函数，下一秒外星人闯进教室，绑架了数学老师，我都不会太过惊讶。所以当我看到每个人脑袋上多了一行进度条的时候，只是微微一怔，揉了揉双眼，然后惊讶了大约五分钟。
也许这只是个梦，我当时想。于是我伸出手，摸了摸同桌头顶的进度条。淡绿色的进度条一点一点向前走，上面还有一个数字。我又看看埋头写作业的其他人，数字从9到15不等，大多数是12。
“你干嘛？”同桌忽然抬头。
“有蚊子。”我连忙扯谎。
当成秘密一样保守，这是我对奇迹最起码的尊重。
2
放学时我随着熙熙攘攘的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晚风从脸颊吹过，炸鸡柳和奶茶的香气同往常一样飘来。我再次揉揉眼睛，每个人头顶的进度条萤火虫般发着淡绿色光芒，还挺好玩。虽然我没见过萤火虫，可是我想象力强啊。
我终于确定奇迹还在维持，心里抑制不住的兴奋。等我从校门口走到公交车站，已经发现了一个规律，年纪越大的人，进度条上的数字也越大。比如接孩子的父母都在30到40之间，而遛狗买菜的老人则在40以上。
难道数字就是年龄？我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想，因为路边摆摊的老婆婆比中年校长少了好几十。
既然上天让我看到这个数字，一定有它的用处。我向所有路过的人头顶看去，企图发现里面的奥秘。回到家，我立刻跑到洗手间照镜子，果不其然，我头顶也有一个进度条，上面的数字是12。
进度条和数字的秘密我猜了整整一个月，直到考完试放了暑假，还整日止不住地瞎捉摸。
“你说，一个人头顶有进度条，那是什么？”我问正在看武侠剧的表弟。
“姐，你啥时候开始玩游戏了？”表弟哼了一声，“我妈可天天让我向你学习呢。”
“游戏？”
“人物头顶的进度条，就是经验值呗！”
“那进度条上的数字呢？”
“当然就是等级了。”
3
表弟无心的解答令我豁然开朗，还特地跟他借了一盘游戏碟，趁父母回家前试玩了一下。游戏里的我要完成各项任务，才能获得经验，经验满了就能升级，升级后会获得新技能，进行新情节和任务，走入新地图。
关机后，我的心像一只受了惊的兔子猛烈跳动。难道世界只是一个游戏？我在游戏里算什么？玩家？路人？有人在操纵我？我的剧情早就被写好了？我该怎么办？
就在我心灵激荡之时，父母已经回家，照例摸了摸电视机温度，又看了看电脑罩子。我虽然心情激动，却将善后工作做得滴水不漏，没让他们看出端倪。
“飞飞，别忘了写暑假作业。”母亲端进来一盘樱桃，“马上就要中考了。”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拿出作业本。
就在母亲退出卧室后，我听到头顶一声细微的轻响，立刻拿出小圆镜子照了一下。
头顶进度条下出现一行字（镜子里的字是反的，但这难不倒我）。
主线任务，中考，1500xp。
“主线任务？”我不禁念出声，不知道怎么又触发了一行字。
任务列表：
当前任务1，完成暑假作业。
当前任务2，读完《八十天环游地球》。
……
《八十天环游地球》是我放假前从图书馆借的，已经看了一半，就在我枕头旁边。我震惊不已，难道生活的所有事件，都是早就写好的任务？
带着验证的心态，我抓起这本书，用最快的速度匆匆翻阅一遍。又一声轻响，头顶写着：任务2完成，爱好+1。
4
如果知道整个世界都只是一个游戏，你会怎样？我消沉了好一阵子，暑假档的《西游记》《新白娘子传奇》和《还珠格格》都没有看，唯独将表弟的游戏打通关。
玩游戏时，遇见打不过的怪就查攻略，发现不仅有攻略，还有漏洞可以钻。比如刷经验、刷金币、巧妙利用存档/读档功能。那么，我所处的游戏世界，是不是也有漏洞？可惜我不能用鼠标键盘操纵自己，我沮丧地想。
“退出。”我忽然念出这个口令，游戏退出时，都会跳到主界面，可以进行一些操作。
我以为系统会禁止我这样做，意外的是，只出现了“级别不够”的提示。难道级别够了，我就能退出游戏？退出游戏之后，等待我的又是什么？我的心狂跳不止，恨不得打开窗对楼下喊一嗓子，但是我忍住了，以查找学习资料为由，再度打开电脑。
此时的我就像热锅里的玉米粒，随时都能爆炸成爆米花。我太需要与人分享，所以登录网络，在BBS开了一篇帖子《困在游戏里的我》。我将这些天的怪事写出来，文末问道，如果是你，要怎么通关？
几天后，帖子竟然收获不少留言，有人煞有介事地说自己也发现了这个事实，他除了完成每日任务，还会找寻其他增长经验的途经，比如做题刷卷子，成功连跳两级，刚一毕业就取得成就“初出茅庐”，离开了新手村。又有人说，他积极发展副业，比如弹琴烹饪，可以增加爱好，后期会增加魅力值，还能获得相关技能。甚至有人在下面哭诉，自己大学选错了专业，现在找不到工作，怎么才能洗点。
我不知他们是真是假，直到看见一个人留下企鹅号，说了句，加群，入公会。
5
我加入了“人生如戏”的群，里面有接近一百个成员，但是大部分都在潜水，很少出没。群主就是当初留下群号的人，她说群里的大家都发现了世界真相，彼此提供攻略。
知道有很多与我相同处境的人，我心中安定不少，虽然没了之前“天选之子”的兴奋，却获得极大的归属感，并且看到很多前辈的经验之谈。
追随他们的攻略，我努力学习，顺利参加中考、高考，毕业时离开了中学这个新手村，因为成绩优异，等级也不断上升。生活中大部分事情都是一项等待完成的任务，为了刷经验，我做起来十分卖力，还发展了写作、慢跑、旅行等爱好，面板值也算漂亮。
有时候想想，看到世界真相的我，虽然受过打击，却并未真正失去什么，反而因为目标明确，从不迷茫，逐渐成为一个自律又积极的人。我比很多同龄人的等级都高，虽然公会的人对等级代表什么看法不一，我还是一心扑在升级这件事上。
原因很简单，等级上去了，我便可以退出游戏看看。每次升级后，我都会念一遍“退出”口令，级别不够的提示就会出现。早晚有一天，我对自己说。
大学毕业前，主线任务出现分歧，选项有读研、考公务员、出国留学和找工作。公会前辈说过，找工作前期经验最多，而且可以刷金币。我没想太多，就选择了工作，现在想来，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
难道因为当做游戏，我就不认真生活了？当然，每个任务完成前，我都会收到新任务，人生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前进的，既然不能自己主宰，选什么差别都不大。我带着这种态度工作、恋爱、结婚，就像完成剧本的演员。
心中唯一的执著，便是能够“退出”。
6
“飞飞，还没下班？”群主发来消息。
“加班，有经验加成。”
“别太拼命。听说你打算离婚？”
“他同学聚会那晚没回来，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人，当成垃圾都没法分类。”
“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听说离婚后还能获得‘好聚好散’的成就，再说了，我对他也没什么感情。”
“飞飞，就算是游戏，也不能敷衍啊，毕竟是自己的生活。”群主是大我五岁的姐姐，我们虽然没见过面，却时常联络，关系还算不错。
“一想到他们都是路人，是NPC，我就没办法付出情感。”我一边打字，一边整理桌上的文件，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再升一级。
“或者说，你还是觉得，自己能离开这个世界，能退出吗？飞飞，公会里从来没有人能退出，我们都觉得，只有死亡才能带我们出去，这一点和普通人没有区别。”
那是因为你们没看到提示，我坚持这样想。每个人能看到的东西都有差别，我看到的是经验条，有人能看到金币数，有人能看到VIP等级。
“我打算退出公会了，”群主又发来消息，“老公发现了我的秘密，说我不可理喻……我还有两个孩子。”我并不过分惊讶，毕竟很多老玩家都退出公会，还可耻地寻找心理医生，希望尽快融入“真正的”生活中去。剩下的都是有执念的人，比如好奇最后一个任务的，比如想知道等级上限的，比如收集成就的，比如想退出的。
终于，我又听到那声熟悉的轻响。嗯，又升级了。
7
我睁开眼，面前是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脸。
“爸、妈？”我的声音沙哑而干涩，“你们怎么在这？这是哪里？”
一个着装耀眼的人拿着话筒对着我，微笑道：“田飞飞小姐，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一束灯光打来，背景音乐响起，主持人示意我看镜头。
什么情况？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椅子上，太阳穴贴着两个金属片，显然刚睡醒。难道这都是我的梦？我忽然意识到。
“你现在在我们《梦境直播间》的演播厅。观众朋友们，田小姐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主持人笑容满面地对着屏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求助地看着父母，主持人又把话筒递过来。
“还是我来说吧。您凭借着突出的想象力，被我们《梦境直播间》的编导选中，成为本期嘉宾。刚才我们和屏幕前的观众朋友们，一起观看了您的梦境直播。作为十四岁女生的梦，我们都觉得异常精彩。”
我看了看自己，果然还穿着初中的校服，记忆逐渐恢复，我隐约想起了入睡前的经过。没想到自己短短一梦，竟然梦了二十年之久，我双眼失神地看着主持人，什么也说不出来。
“妈，我中考了吗？”走出直播间，我问母亲。
“当然没有。”母亲皱眉，有点忧虑地看向父亲，“不是说很快能恢复吗？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可不能耽误学习啊。”
“你放心吧，那么多人上过这节目。”父亲摆摆手。
“妈，你带镜子了吗？不，不用了，我去一下洗手间。”我跑进去，对着镜子看自己的头顶，上面什么也没有。
“退出。”我试着念道。
大约五秒之后，果然出现一行字：恭喜您，进入二周目。
经验条重新出现，我苦笑了一下。
如果是你，要怎么通关？
完
图文/与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