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得人常在,今朝亦留痕。往事虽悲苦,件件可追寻。”
千姫一边心中默默吟咏,一边在纸上写下这首和歌。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放下毛笔,抬头往院子里望去。
这是一个芳龄十九岁的女子,眉眼精致,面容娇丽,一头如瀑的长发垂落到腰际,更显得脸庞玲珑柔美。她起身缓缓地走到廊下,一身素白的和服上绣着星星点点的樱花,随着步履的移动,绯红的花朵次第开落。
这山寺里的光阴好似慢了很多。千姫暗自叹道。回想去年今日的大阪城,樱花灿烂如云霞,站在天守阁俯瞰,整个大阪都淹没在花海里。女人们穿着各种颜色的和服款款穿行其中,秀赖和武士们在花下品茶舞剑,那是怎样的一派盛景。
再看寺院的几株八重樱,花瓣初绽,怀着心事一般羞涩迟疑。住进东庆寺多久了?半年不到吧?仅仅冬去春来,却似数个寒暑的漫长。
一只蝴蝶扑入千姫的视野,它在花枝间轻舞,也似怀着心事一般,犹犹豫豫地寻找心仪的那一朵。千姫不禁伸出手朝它的方向托举着,蝴蝶有感应般飞过来,在手心上翩翩起舞。
千姫又想到了十六岁那年的成年礼。她其实已经无数次回想那一天的点点滴滴。对于她来说,这是她的婚姻生活中最刻骨铭心最缠绵悱恻的回忆。
一个女子的成年礼,应该是在父母的疼惜和宠爱中完成。换上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和服,画上最动人的妆容,由父亲为自己举行“鬓削”仪式,得到家族亲人最美好的祝福。
可是千姫不一样。她的成年礼上,没有父亲和母亲。
给她换上和服的,是姨母,丈夫秀赖的母亲。为她“鬓削”的,是丈夫秀赖。
那天,她是大阪城最美丽的女子,满城盛开的樱花都因为她而黯然失色。樱花在轻风中纷纷扬扬,她羞涩地低垂眼睑,一头乌发像绸缎一样垂落,衬得肌肤光润如白玉。秀赖看得几乎发呆,在母亲的再三提示下,方才一手托起千姫的鬓发,一手拿起剪刀,将鬓边长发剪短至耳下。“鬓削”之后的千姫,眉眼中更添了温顺柔美。
几朵樱花掉落在千姫的头上、肩上,引来一只蝴蝶绕着她飞舞。千姫抬起眼,正巧遇上秀赖热切缠绵的目光,不觉两腮发热,心跳加快,感觉一种眩晕的幸福。
这真是让世人艳羡的一对爱人!可是,有谁能知道,嫁给秀赖这么多年,千姫却始终是处子之身。
“母亲。”
千姫听到娇嫩的呼唤,回过神来,她看见侍女跪伏在地上,一旁站着四岁的天秀。
千姫有点恍惚。她觉得天秀好像幼年的自己,正在呼唤母亲阿江。
啊,母亲大人,我离开您多少年了?十二年了吧?
那一年,千姫七岁。母亲阿江跪在祖父面前苦苦哀求:“父亲大人,难道您必须这样做吗?千姫还这么小,就这么让她离开我们嫁到大阪去吗?”祖父的脸像一块冷冰冰的黑色的岩石,以沉默代替回答。
这样的命运,谁又能改变?谁让千姫出生在德川家呢?她是德川幕府第二代将军的长女,德川家康的孙女。在千姫出生的那一刻,她便担负起家族的使命,许嫁给丰臣秀吉的儿子丰臣秀赖。
武士们骑上马,送嫁的队伍出发了。千姫掀起帘子,“母亲,母亲。”她看见母亲阿江站在一片落樱下,掩面哭泣。十二年过去了,她只记得那一片悲伤的落樱,母亲的样子却已模糊不清。
千姫走过去抱起天秀。这个可怜的孩子,她是丈夫秀赖的女儿,却不是自己的骨肉。
千姫七岁嫁到大阪,丈夫秀赖也只有十一岁。虽然早早地离家,但婆母也是她的姨母,对她视如亲生女儿,给了她阿江那样的母爱。书法,和歌,全都是婆母亲自教给她的学识教养。
可是,千姫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婆母阻止自己和秀赖成为真正的夫妻?
千姫多么爱秀赖啊!从七岁开始跟着他,耳鬓厮磨,一起长大,从天真无邪到含情脉脉,她无数次梦见秀赖将自己揽入怀中,深情拥吻。可是每次醒来,只有孤单冷月静静地注视她,那月光慈悲哀怜。
秀赖,你是否也像这样梦里醒来,爱慕渴恋着我呢?千姫在心中呼唤。
秀赖是大阪城的君主,千姫是他的正妻,却只是名义上的妻子。秀赖听从母亲的安排,娶了侧室菊。在千姫面前,菊是谦卑谨慎的,有时候甚至有点怯懦,可是没有人了解,那个真正自卑的却是正夫人千姫。菊已经为秀赖生育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千姫竟然没能与秀赖有任何的肌肤之亲。
唉,怪谁呢?大阪城和江户城、丰臣家与德川家,他们的对立关系越来越险恶,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母亲,蝴蝶,蝴蝶。”天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向高高的樱花树。
千姫朝那里看去,还是刚才的那只蝴蝶。有天秀的半个手掌大,嫩嫩的粉色,翅膀上勾勒着紫色对称花纹,阳光下翩然而舞,真像一朵风中飘扬的八重樱。
天秀的目光追随着蝴蝶,专注极了。千姫忍住了眼泪,让它们慢慢流淌在心里。
那一天终于来了。祖父德川家康亲自率领军队攻打大阪城,意欲歼灭丰臣家。
大阪城是秀赖父亲丰臣秀吉在世时精心打造的城堡,固若金汤。可是,千姫的祖父和父亲以二十万军队压境而来,胜负已然分晓。
大阪城危在旦夕。千姫跪在婆母面前:“母亲大人,请允许我出城,让我到祖父的阵营去求情吧!”
“丰臣家誓与此城共存亡。”
“母亲大人,让我为孩子们争取活下去的希望。”
在武士的护送下,千姫赶到家康本阵,悲啕着恳求祖父,给丈夫一条生路,给两个孩子一条生路。家康的脸像一块冷冰冰的黑色的岩石,以沉默代替回答。
大阪城陷落的那一刻,天守阁火光冲天,秀赖和他的母亲与城同归于尽。家康下令将秀赖家眷一律斩首,包括年幼的儿子。挥舞的刀,滚落的人头,飞溅的鲜血,千姫抢上前一把抱住了天秀。“祖父大人,求求您放过她吧,她还只有四岁,什么都不懂。千姫没有自己的孩子,让她做我的养女,求求您啦。”
家康动摇了。眼前这个长孙女,一别十多年,已从昔日绕膝欢笑的天真孩童长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女子,今日相见,本应该喜极而泣,但战争的残酷却使她成为千古伤心人,自己又怎能一再铁着心肠呢?家康收回了手中的武士刀。他思忖片刻,下达旨令,四岁的天秀,丰臣家唯一活下来的传人,必须出家东庆寺,一生为尼。
“母亲,帮我抓住这只蝴蝶。”天秀悄悄耳语。那只蝴蝶落在花枝上,近在咫尺,翅膀轻轻颤动着,仿佛吸吮八重樱的芳香。千姫看着天秀,这孩子的五官轮廓有几分像她的母亲菊,但形神姿态与秀赖一模一样。喔,秀赖君,我们来不及道别,你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你可知,对你的思念日日夜夜如影相随?
“天秀,你看这蝴蝶多自由啊,如果抓住它,它就会死掉的。”
天秀看着千姫,眼睛里是不谙世事的天真稚气:“就像父亲大人那样,对吗?还有哥哥,他们都死了。”
千姫的心被撕扯成一瓣一瓣,像花雨。天秀,但愿你永远懵懂,不解人世的悲伤。
侍女弓着腰迈着小碎步走到廓下,伏身禀告,德川幕府有信使求见。千姫微蹙着眉,这一天还是来了,我终究是不自由的。她搂紧了天秀。
半个月后,幕府迎接千姫小姐的车马到了东庆寺。
寺院里的樱花灿烂得如雾如霞,几乎迷了下山的路。千姫缓缓地向寺外走去,衣袍曳地,发出沙沙的声音。一阵风来,花瓣雨飘飘洒洒,千姫心头无限悲凉惆怅。丈夫刚刚离世,自己便奉命再嫁,怀着对秀赖的哀悼和思念嫁作他人妇,谁能体会这样的心情?作为德川家的女人,命运岂能由自己掌握?如这落樱,最美的只是绽放的那一瞬,然后随风而去,凄然凋零。
千姫停下来,面朝寺院住持跪下去。她双手抚地,额头紧贴手背,身子深深地伏着。“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天秀就拜托您了,请多多关照。”
寺门外,武士们的马打着响鼻,扰了山中的清静。
该走了。千姫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秀,在她的脸上最后一次寻找秀赖的影子。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在千姫的肩上,轻轻地振动翅膀,仿佛耳语。是你吗?秀赖君?如果是你,请你原谅,我此番的身不由己,我今日与你的永远分离。
蝴蝶为花舞,花儿随风飞。德川幕府的车马在山林中时隐时现,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