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辱

去年这个日子,一大早,那个女教师就站在教室门口盯着我了。当时,我正趴在房顶上的一口倒扣的大铁锅后面打盹,她的目光有多粘糊多厉害,愣是把我盯清醒了。

我抖了抖身上的露水,不明白她到底为啥一直盯着我。再喜欢我,我也不可能成为她的宠物。我知道她就住在附近的楼里,楼上是不准养宠物的。就算可以,我也不想上楼,空间那么窄,我抖搂个翅膀就能把楼房的窗户扇开。我可不上楼,我还要在这房顶上练习飞翔呢!

今天这个时候,女教师还没来。我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腿脚,就听到几声响亮的“嘎嘎嘎”的叫声,这不伦不类的叫声吓了我一大跳,但我马上就镇定了。这叫声显然就是在模仿我,它是挑衅,是戏弄,是侮辱!我感到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没错!又是那个讨厌的小男孩,脑袋剔得光光,后脑勺留着根很细的猪尾巴。

他现在就站在对街的阶梯上,对着我“嘎嘎嘎”地叫着。你想变成我吗?你也配?

我很生气,我已经快要受不了他了。这个臭小子!我憋住劲儿,就是一声不出。我不会跟他一样无聊,好好的一个人类不做,偏要在大街上、在公共场合大喊大叫。

同样是八九岁的男孩子,差距怎么就这么大!看看我主人家的孩子吧,早在三五岁就已经学会朗读那首美丽的诗: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每当我听到那悦耳的童音,不仅觉得人类很有情趣,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美的鹅。我会兴奋得拍打着翅膀,配合着他们的朗诵,引吭高歌。人类真是了不起呀!竟能创作出如此动人的诗歌。据说这诗的作者当时只有七岁!

瞧瞧瞧瞧,人家七岁就写诗赞美我,而你这个猪尾巴却在粗野地冲我“嘎嘎嘎”乱叫。

我用最傲慢的姿态慢慢扭过身去,把屁股高高地撅起来冲着那小男孩以表达对他的万般不屑,心说:叫吧,叫吧,使劲叫,叫破喉咙才好,叫成了哑巴才好,叫死才好,你这样的小孩,长大了也是一个没教养的人类。

我正全力以赴地压抑怒火,突然,另一个“嘎嘎嘎”的声音横空出世,与前面那个形成了一粗一细的二重奏,冲击着我那脆弱的耳膜。

啊,我要死了!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哪位天使,行行好吧,给我一付耳塞,让我避开这老不死的动静吧!

发出那声音的是小男孩的奶奶。她总穿着一身花衣裳,象只芦花老母鸡,抱着小男孩的肩膀,伸长脖子,“嘎嘎嘎”地叫,仿佛她还有能力使劲挤出一只蛋似的。

我的天呐!亏她年纪这么大了,竟然这么不顾体面,完全不知廉耻,彻底没脸没皮……幸亏她没托生为一只母鹅。但你看她那架势,就像是在为下一辈子托生为鹅做着演练呢!

第一次听到她冲着我大叫“嘎嘎嘎”时,我惊呆了。我觉得,人老了,应该更懂得些检点,特别是作为一个女人,哪怕是老女人——人类对女人的优雅有那么多独到的要求啊!她怎么能?她居然全然不懂!她叉着腿,撅着嘴,扯开喉咙,憋红了脸,无视所有的路人,冲我高声“嘎嘎嘎”叫着。

唉,太不雅观了,身为一只鹅,我都替她害臊!

这两个小丑最初这么对我的时候,我也冲他们吼叫。我一叫,他们就叫得更欢了。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悟道:人类有句话说,不跟你一般见识。我闭上了我的嘴巴,任由这祖孙两人上窜下跳。她们反而没那么大乐趣了。她们叫闹一阵子,就灰溜溜地走了。

这回也一样,一老一小冲我狂吠了半天,见我没理,渐渐收了丑态。总算安静了!我长长地喘了一口气,抖了抖身子,弯下颈子顺理顺理羽毛,我的喙刚碰到翅膀,就听到“轰”的一声巨响,我还以为是我的羽毛爆炸了!我还以为我的羽毛炸飞了呢!只见头顶的天空中飞起一个礼炮,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密集的轰炸,震得我脚下的屋顶都颤动了。

我战战兢兢地缩成一团,任爆碎的礼花鞭炮如变态的大雨一样纷纷砸落在我身上。

这炮声足足响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最后在世纪末以孤独的一声“砰”结束了喧闹。

我哆哆嗦嗦地抬起吓麻木了的身子走到屋檐旁边,看到下面的街道两边不知什么时候搁置着成排的礼炮,如今它们已经放完了,但盒子上还微微地冒着青烟。

我明白了,又有两个人结婚了。哈哈!呜呜!不就是开始配对繁衍了嘛,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吗?可笑!太可笑了!你们想吓死我啊!我在屋顶上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大哭,神经了十好几分钟。就在我惊魂未定的这段时间里,那一老一小高兴得癫狂了,“嘎嘎嘎!嘎嘎嘎!”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硝烟中走来,她走到对面的教室门口,并不立即开门,而是停在门前,静静地凝望着我,她大概看到了我满身碎屑的狼狈样子,那目光里饱含了对我的同情,还有一些我认为是说给我听的的心里话:

鹅,请你原谅,请原谅这些粗鲁的人吧!

要知道,对一般的人类而言,最大的光荣就是繁衍下一代。如果不繁衍,人类就会灭亡,所以,人们要庆贺这一重大的决定和行动,庆祝人类由此得以生生不息。

也许从他们这大吵大闹的行为你就能看出来,他们可能没有繁衍的资格,因为他们不在乎公共利益,他们恐怕更不懂得该怎么教人类的下一代,但是,请原谅他们,看在一切生物都有本能的份儿上。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转过身,开了门,走进了教室。我则满眼泪花。我的心被她的目光抚平了。我重新回到那口倒扣着的铁锅后边卧下来,我在想,也许我该去给她做一只宠鹅,我将由此获得安宁与平静,获得幸福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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