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前,抬头还能看见一碧如洗的蓝天。
她静静坐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想些琐碎的心事,纺车惬意而悠闲地慢慢转着,倾倒出一片动听的吱呀声,宛如她朴朴素素的日子,平淡无奇却也安好。午后阳光小猫一样轻轻趴在她单薄的肩上,脸颊上,恍然一抹浅淡的笑意无声掠过她的唇角。
“您好,请问这里是米尔沃顿先生家吗?”一个声音传来,眉清目秀的男子,穿着水管工的制服,仍然难掩俊郎。他留着山羊胡子,陶土烟斗在指尖飘散着一个个烟圈,“我是来给米尔沃顿先生修水管的,可以带我去一下吗?”
他轻轻摘下帽子,笑。阳光使他的面容温暖明丽了起来。
她点头,承接了他眼底狡黠的笑意,带他来到水管坏的地方。
他专注的目光立刻游走于水管之间,粗糙的双手在工具箱里灵巧穿梭。她站在那里不动,只是看着他。
难得的艳阳天。暖融融的阳光穿透伦敦常年阴霾的天空,被细碎的叶影剪得斑驳,在她印着粉红草莓的碎花围裙上跳起了舞。
他站起来,略显慌乱地揭去额上的汗珠,生涩避开她的注视。他垂着头说,恐怕,这水管一时半会修不好,要不我明天再来吧?
他还说,他叫埃克斯特,她告诉他,她叫阿加莎。
她目送他提着工具箱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的银杏树下,终于淡出了视线。突然有些怅然地想,这水管要是永远都修不好,也挺不错。
伦敦的夜空,繁星闪烁,星辰像是一条河中的鹅卵石,低低悬挂着,仿佛一抬手就能抓住几颗,在手心里。
他和她屈膝坐在银杏树下,透过叶子细密的纹理仰望着,钻石一样的星星镶在黑天鹅绒布似的夜空里,深邃得好像要陷下去了。她说着,星星如果能做成项链,戴在胸前,一定怪漂亮的。
他听着她单纯的话,平日机警的双眼不由自主镀上一层浅浅的温柔。他笑,我也挺像要一串这样的项链。
她知道,他是与众不同的。
只有他,能静静聆听她用略带家乡口音的英文诉说她童年的故事,不去严肃纠正她偶尔犯下的语法错误,不会嘲笑她语音语调不标准,更不会冷淡地说一句无聊打断她深情的回忆。他认可、鼓励她以一个小女仆的角度,大胆说出她对一切的看法。
他也会告诉她,米尔沃顿庄园的外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他讲苏格兰场,语气中有轻蔑的意味,他讲贝克街,讲樱池小筑,讲莱辛巴赫瀑布,讲第欧根尼俱乐部。他常常提到一个叫歇洛克·福尔摩斯的私人顾问侦探,有着和他一样漂亮的深褐色眼睛,他喜欢大衣和陶土烟斗,有一位最最忠实最最聪明的名叫华生的助手。
她又怎么知道,这位埃克斯特先生如何对福尔摩斯的故事了如指掌。她只知道,他讲的话很好听,真的好听。
他怔怔地听着阿加莎说话时,内心是飞得很远的。他不是没有暗自嘲笑过她的无知。诚然比起他这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必要时还会装装死来瞒天过海的人,她的小情绪,小烦恼,小发现简直不足挂齿。只是后来,他发现这个有和头顶银杏叶一样金黄色头发的女孩还算是漂亮。但他摇摇头甩出去了这种荒诞不经的想法,她不过是他的棋子,任何感情用事都比挤在高倍放大镜裂纹里的沙砾更加危险。
感情。这副躯壳里的另一个灵魂重复着,戏谑一笑。
他每次悄悄从大门溜走时,她总会用一大块肉买通看门的狗,与他轻轻挥手告别,转身,彼此都不再回头。
“这水管,总算是修好了。”他轻叹一口气,满意地笑着说。
又是一个平凡的午后,阳光穿透阴霾,洗净了伦敦的天空。
还是那个地方。
在她草莓印花围裙上跳着舞的阳光突然变得炫目起来,他低下头看着,竟移不开视线,哪怕刺痛了眼。
“今后你不能来了,是吗?”她默默递过一杯茶,有日光葳蕤,揉皱眼眉。
茶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照映她的脸庞,舒展他的眉头。他向杯盏中茶望去,看见了风的游走,冰雪的消融,看见了穿透大面积阴影的明媚色系,看见了她唇角一朵微笑。
她最后一次目送他提着工具箱的身影消失在银杏树叶下,不见了。
阳光,依旧温柔。
蓝天,依旧温柔。
银杏叶落去又回。
无处凋落的秋天被春的颜色淹没。
泰晤士河仍缓缓流动着。
苏格兰场的蠢货们还将一直蠢下去。
福尔摩斯和华生的冒险仍在继续。
但对于阿加莎来说一切都不同了,至于如何不同,以她的智慧,尚且没有办法宣之于口。
她只是和原来一样静静坐在银杏树下,慢悠悠摇着纺车,望着久不见日光的阴沉天空发呆,想些琐碎的心事。
“月华似练,遥看万载沧海成桑田,它不言,不言命途的明灭。”
多年以后。
她早已不是米尔沃顿家的女仆,曾经金黄色的头发蘸满了白雪。只是眉宇间仍不减当年清秀,依旧单纯。
只是有一天,她读着某位军医的回忆录,有篇文章名为《米尔沃顿》。文中那个埃克斯特提过的侦探和一个叫做阿加莎的小女仆曾在繁星点点的夜晚幽会。
她走到银杏树下,再次仰望一碧如洗的蓝天。
风景依旧温柔,就像多年前一个个明媚的午后。
还有这些银杏叶,仍似当年。
苏塞克斯郡的蜂场。
有个男人提着两大桶蜂蜜经过房前的一棵银杏树,思维放飞的十分之一秒空当里,他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多年之前,似乎有个叫埃克斯特的年轻人,水管工。
多年之前,有个平平无奇的小女仆,她的头发是银杏叶的颜色,那么长,那么漂亮。
风景依旧温柔,就像多年前一个个明媚的午后。
只是透过这些银杏叶细密的纹理,再看不见当年黑天鹅绒布似的天空里,镶满钻石般的星星。
蓦然回首,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岁月流经后,沧海成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