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HEPING·OU
01
在外人看来,松口,粤东这个千年古镇的岁月是悠长而静好的。
梅江在小镇边上缓缓流过,几只小艇静静地泊在小码头上,是“野渡无人”的景致。
沿江那条长长的“世德新街”,其实并不新,是一条很有年头的老街。街上八百多家商铺,是清到民国以来就有的,现在房子仍然一家接一家,可以想见当年的热闹,可惜如今大多人去楼空,留下一个空落落的窄街和一个大大的问号。
偶然一两部摩托车开过,一转眼不见了踪影。
江边那个客家人记忆中的“火船”码头,其实很小,平时也没有什么人,完全没有当年热闹的样子。从街道拾级沿台阶往下,一个女子在河边搓洗衣服。
老街的骑楼下,几个坐在籐椅上的老人,不免对外人嗟叹:知道吗?清末民初,这里可是闽粤赣地区客家人漂洋过海的起点啊,那些去南洋谋生的年轻客家人,但凡家里有点钱银的,从山里面的村子来到这里,就在码头边的“松江旅社”里住上一晚,第二天从这个码头上“火船”,开始了他们闯荡南洋的生涯。
客家人的海外故事,从这里算是开始。
02
其实他们说的“松江旅社”,不知道早在那个年月就废置了,空荡荡的还立在那里,仿佛还可以印证当年的辉煌。
模糊的店名依稀可辨,除了中文店号,竟还有英文“Hotel”的字样。可见此地是客家人生活开始和国际接轨的地方。很多已经在海外落地生根的客家老人,梦里还常常看见这个现在看来还有点洋气的破落旅馆。
现在梅州的乐育中学,1902建校,前七任校长和不少老师,都是德国人和瑞士人。他们从欧洲不远万里,带着妻儿来到中国,在当时梅城郊外的黄塘,办起了学校、医院、盲女福利院和教堂,想必也是从香港辗转到这里上岸的。他们在这里长大的子女,如今也是七八十岁的老人,难怪他们从德国回来梅县这个“第二故乡”的时候,还讲的是一口流利的客家话。如果他们当年从火船码头上岸的话,抬头看到的这个“Hotel”,就是他们认识的唯一文字。
客家人自然没有不知道松口的,虽然梅州是客家人的“首府”,但松口人常说“自古松口不认州”,虽有点自夸,但确实如此,因为梅江边上的这个松口,水路运输发达,作为粤东的商贸重镇,农业社会和工业资本主义在这里碰撞。当松口车水马龙的时候,嘉应州(梅州)还是个小地方呢。当年孙中山就曾以这里,作为粤东武装起义的基地。周围的那些经年大宅,也是松口曾经兴旺一时的最好证明。所以,在广东,松口可是见过大世面的。
03
沿江的老街,是最能触发客家人怀旧之情的地方。从省城来的旅人,也惊叹这里的静好岁月。街上自然没有车水马龙,人来车往,没有大城市的喧嚣,也不会失惊无神地在你身边擦过一辆生死时速的保时捷,让你十分钟也回不过神来。
在街上慢慢地走动,是一种写意的休闲。透过房屋间的空隙,一条通向河边的窄巷,可以看到绿色的江水和偶尔划过的小艇。街道两边的墙壁上,没有大城市里那些晃眼的广告、霓虹灯,只有近百年来留下的历史印痕,关闭已久的商铺的招牌,老式广告,文革年代的政治标语,提醒你历史已经在你身边大步走过。
临街人家的老屋,有的可以从门口一直看到后面的厨房,两边墙壁上挂满了从祖辈到而今的相片和有年头的招贴画,通道两边随意放着各种家庭用品。有点凌乱,却是过寻常日子的模样。
一个老房子里,电视机是开着的,但没有声音。一架扬琴,两把二胡,几个老人正埋首于他们的乐曲之中,有滋有味,全然不顾外来人的张望,是一种难得的简单快乐。
不远的另一个铺面,墙壁上挂着一条条写好的“挥春”(春联),写“挥春”的老人,也不管有没人来买,兀自拉着小提琴,旋律是那个岁数的人都熟悉的“红歌”,老人双目微闭,弓弦之下是岁月的余音与分量。
街道上,斜阳下但见一个扛着吉他的年轻人,正朝街的西面走去,把长长的身影落在石头的街面上,琴面上的反光,一晃一晃地反照在两边的房子上。
一位蹲在家门口的老人对我们说,现在留在老街里的,多数是老人和孩子,年轻人都到外面闯世界去了。老街的房子,很多都是空的,有些甚至是危房。家里有点钱的,也都在镇的其他地方建了房子,从老街搬出去了。他的亲戚早年都去了新加坡,屋里就他自己了。老人每日枯坐屋中,偶见窗外江上划过的小艇,江水如岁月般流逝,房子和人一起静静地老去,言语中透着几分豁达,但更多的却是无奈。忽然提醒,在省城人看来是静好的岁月,在松口人看来可能是一种无奈的落寞。
有热闹一点的,老宅门口坐着几个打牌的老人。热情的,则会招呼你坐下,虽然素未谋面,却也笑问一句:“食茶么?”在人情如空中薄云越飘越远的欲望和消费年代,这看似不经意的轻轻一问,在来自喧嚣闹市的省城人心里,透着一种暖洋洋的善意。
04
时光的奇妙之处,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也可以化神奇为腐朽。
不过百年之间,松口的岁月,就有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再过几十年,说不定这条老街就会完全消失。尽管省城来的旅人常说,在这里买一栋老房子养老,每日在房子后面的江边“独钓寒江雪”,是一种难得的“诗意棲居”。松口人听了,多是笑而不语。
对那些当年从这里离乡别井远走他乡的老一辈客家人来说,无论他们走出多远,松口则仍然是他们岁月与心灵的故乡。只是故乡如斜阳,承接乡愁的可能更多是长叹一声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