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我就搬了一只小凳子,一个人独自坐到了离爸爸妈妈好几米远的阳台上。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我在心里数了数,今天已经是到舒城的第五天了。
夜风冰凉,四周的高楼已经亮起一盏又一盏团子般可爱又微弱的灯光。舒城那么大,一栋高楼连着另一栋高楼,一间屋子紧挨着另一间屋子,一个个人住在一块块豆腐般大小的房间里。我盯着这些灯光发呆,内心莫名地升起一股“不知道能做些什么”的无力感。
白天的时候,爸爸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表情严肃而又紧张,话语中,透着对我深深的担忧。“我们是你的爸爸妈妈,你是我们的孩子,为什么你跟我们总有这么多的意见不合呢?还有谁比我们更爱你吗?”
嗯,没有了。
不过,从小到大,爸爸妈妈从未对我说过“更爱你”这三个字。或许在他们看来,对孩子的关心与照顾,本就是理所当然。但他们今天却突然对我这样说了,这让我有些惊讶。我甚至觉得下一步,他们马上就要对我采取“措施”了。比如让我花多一点心思在功课上,断了回丫丫村的念头;比如让我学着融入新的环境,结交新的朋友。
丫丫村,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
爸爸妈妈在哪儿,我的家就在哪儿。
“这儿,就是我们的新家。”来舒城的第一天,妈妈指着一栋很高很高的大楼对我说。
我仰起脑袋。“这么高!一、二、三、四……我们住在哪一层呢?”
“十三层,你放心,有电梯,不怕。”妈妈拍拍我的肩膀,回答我说。
电梯,是高楼的好帮手。上次,爸爸带我来舒城玩的时候,我就体验过了。它,就像一个冰冷的大箱子,只要轻轻一按,就可以把人送往高处,三楼、五楼、十楼、十五楼……只需要那么几十秒,真够快的。
我的新家,在十三层。从十三楼的阳台上向下望,只见行道树的影子又瘦又长,甲壳虫般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堵成了一条长长的火蛇。我老觉得,眼前这一切是梦境,我渴望梦醒之后,我,还是原来的我,我,还住在原来的地方,我,还拥有原来的朋友……
“可是……哎,不要再想了。”我暗示自己。
“走,我带你到处去逛逛吧。”来舒城的第二天,爸爸买了一辆新车。为了让我更快地适应这里,他载着我游览整个舒城,一边转他一边告诉我:这是哪条街,那是什么路,兴致好极了。
街角、路边、商店满是拥挤的人群。而这所有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有的一边走路一边打电话(这很危险),有的跺着脚在等绿灯,眉头皱得紧紧的。有的把耳机塞进耳朵里,拒绝与人交流。
“或许,他们和我一样,只不过是这座城市的过客,是暂时的寄居者。”我忍不住想,同时却也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心翼翼的偷窥者,在暗处凝视着人们的一举一动,揣摩着他们的心思意念。
这才第二天,我就有点想念丫丫村了。
“外面冷,要不要进屋来?”是妈妈的声音。她忽然从我身后冒出来,用她的大手握住了我冰凉的小手。我猛地缓过神来,原来,我已经在阳台上站了许久。
“我和你爸爸都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只是舒城离丫丫村太远了,你是知道的。要不,等学期结束,等你放寒假,我们就陪你回去看你的好朋友,看朱小犹、小王子、彩云……”
妈妈说了一半,不往下说了。
她知道这些名字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转身走进房间,将一桶刚洗好的衣服拿出来,又用衣架一件一件挂好、晾起来。
我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了朱小犹和小王子,没有了小黄狗和小黄鸭,未来的日子,无聊得一眼就能望见尽头。
“沿着来时的路逃回去吧。”看似无波无澜的心灵深处,却有着这样惊心动魄的念头。
“这可比转学严重多了,爸爸妈妈会很伤心的。”另一个声音马上反驳说。
“有多严重呢?你仔细想一想,即便有一天你注定要来到这里,那也是长大后的你,长大后的选择。现在,你完全是被迫的。”
“可是……”
“你应当知道,‘想回去’是另一回事,‘无法独自回去’是一回事。如果许多事仅仅因为‘想想都不可能’而不去努力,不知道会留下多少遗憾。”
“好了,不早了,早点回屋睡觉吧。我刚才又给你的新班主任打电话了,她让我们明天早点过去,先把转学手续办好,再去教室认识新同学,你明天可不能睡懒觉了。”屋内忽然传来爸爸高分贝的声音。爸爸,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小丫”或者“丫丫”。
但是我知道,爸爸很爱我。
舒城,据说是一所教学质量极高的学校,似乎只接收本地学生,不收转学生,尤其是像我这样——从“村”里来的。为了解决我的转学问题,为了让我顺利进入舒城中学,爸爸费了很多心思,找了很多朋友,他肥溜溜的大脸瘦了好大一圈。不过,他瘦的样子倒是挺帅的。
作为一个“没什么能力”的新初一学生,我很想跟他说,谢谢。
可是,新班主任这样的字眼,却让我本能地产生了一种抗拒。虽然王老师早就离开了,早就不是我的班主任了。但在我内心深处,我始终存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新的初中生涯来得慢些、再慢些……
“明天早上你想吃什么早餐呢?”妈妈摸了摸我的脑袋,关心地问我。
我想了想,“煎鸡蛋。”
“又是煎鸡蛋。”妈妈耸了耸肩,微微地笑了笑,“你还没吃腻吗?”
在丫丫村的时候,妈妈就经常给我做煎鸡蛋。我也最喜欢吃她煎的鸡蛋,脆脆的、香香的,吃完煎鸡蛋,一整天的心情都会变得无比愉悦。
但是,从今天起,就算给我吃十个煎鸡蛋,我的心情也不会恢复到从前了。
夜色越来越浓,耳畔却仍然时不时传来汽车呼啸而过的嘟嘟声、嘀嘀声,吵得人无法入睡。“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看看星空吧,也许会有一些帮助。”我想起朱小犹跟我说过的话。我偷偷地钻出被窝,拉开窗帘,一抬头却发现:“什么嘛,舒城的星星竟然比丫丫村还要大!”
可是,星星越大,就只会显得我这颗“芥菜籽”越小而已。
第二天早上,公鸡还没打鸣——哦,不对,这里没有公鸡,妈妈就“砰砰砰”地来敲我的房间门了。“快起来,今天要早点去学校!”她在门外敲了好几下,我才慢吞吞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睁开眼,屋里一片安静。没有小黄狗围着我上蹿下跳,也没有小王子在楼下等我。
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我好紧张。
我马上就要去舒城中学了。
没有小王子陪我一起上学,我的心里缺了很大的一角。
“你爸爸早就吃完早饭,出门散步去了。你得改掉这个懒洋洋的毛病,每天像蜗牛一样慢吞吞可不行。我们愿意包容你,愿意等你,是因为爱你,可你以后要是让你的同学、老师也这么等你就不好了。”今天的妈妈,比昨天晚上的妈妈,说话严厉了许多。
我不太明白。我最好的朋友小王子,他等了我很多年。自从我上幼儿园起,他就等我了。这么多年来,他虽然总是嘲笑我,但是他从来没有真的抱怨过我。真正的朋友一定会愿意彼此等待吧,而不是计较谁付出多,谁吃了亏,互相埋怨、指责。虽然我等小王子的次数不及他等我的千次之一,但朋友间就是这样。
妈妈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悦,她转身进厨房,把我最爱的煎鸡蛋放进了我的碗里。“吃完了赶紧去收拾一下书包,今天可是第一天去新学校。”妈妈真是越来越像爸爸了。
我问妈妈:“妈妈,你以后每天上班都比我晚吗?”
毕竟,上学比上班还早,这不是一件合理的事。
妈妈眯着眼睛笑说:“当然不是,以后呢,你就自己下楼去买早饭吃。”
这是我在舒城醒来的第六个早上,我内心的恐惧正在不断地发酵。
“妈妈——”我憋了好一会儿,终于开口。
“怎么了?”妈妈放下筷子,看着我。
我低着头。“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挺怀念丫丫村的房间,怀念以前的小床,怀念床前的落地窗,那落地窗只要打开小小的一点点,窗外的牵牛花就舒展着花瓣攀进来。”
妈妈一言不发,既没打断我,也没理我。
我便继续鼓足勇气说:“妈妈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我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只大喇叭花开在我的脑袋上,可我太困了,闭上眼一不小心就又睡着了。再睁开眼,妈妈你已经掀开我的被子,我一边嚷着‘我的小喇叭花’一边被你拖下楼去——”
“吃饭吧。”妈妈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有点颤颤的,似乎是生气了。
晨光穿过轻薄的窗帘,斜斜地照射进来,桌角有一个长长的影子,印在客厅的墙壁上。妈妈的脸渐渐地变得凝重起来。她看着我,催我快吃。渐渐地,我看见她的眼角湿润了。
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太不理解她的心情,太急切了。可这是我憋了整整六天的、最真实的想法,我想让爸爸妈妈知道——未来的日子那么悠长,我该怎么尽快适应这里,万一适应不了,我又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