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时光里你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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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集市人家

记忆中,八十年代初的村庄是个小集市。三天逢集,邻近十里八村涌来买卖各种农产品,或纯粹是来闲逛游玩的乡亲们来来往往,将村里那条古旧的街市挤得水泄不通。自太阳升起半竿高至日斜西山,老街一直人声鼎沸。鸡鸣鸭叫混着人们高高低低的叫卖声、砍价声,以及各种器物互相碰撞杂乱的,不明出处的声音响成一片。

村头街场的拐角处有一块空旷地,停放着赶场乡亲带来的牛车马车。卸下车辕的牛或马,用缰绳拴在道旁树木粗壮的枝干上,道旁树木茂密的枝叶伸展成绿色的华盖,为这些等待主人的牲畜遮挡不少风雨或阳光。

晴朗的日子,连风也是少有。马和牛就在树荫下悠闲地嚼食着主人随车带来的或干或青的草料。偶尔某匹调皮的马突然喷一个响鼻或尥蹶子嘶鸣一声,空气中便充满了乡村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每当街市开始热闹,阳光开始透过云层,跨越老街低矮房屋的那一排排青灰瓦片,落在灰扑扑的街道上时,我的大伯铜锁刚好吃完早饭,头戴一顶破斗笠迈出了家门。

铜锁手上拿着一条赶牛的小木棍,腰间用绳子系了一个小木凳。长长的腰绳将小凳子垂挂到屁股后面,身材高大的铜锁大步地迈开腿,每走出一步,小凳子就在他屁股后面有节奏地晃动一下。铜锁并不在意,一路就让小木凳在后面跟着晃啊晃。遇上相熟的邻里,铜锁都会高着声与人打招呼:“早啊,您!”热络的邻居也会高声回应:“铜锁啊,放牛去啊!”铜锁呵呵一笑,再高声回应一句:“是去放牛啰!”说着随手将手中的小木棍抡圆了,在空气中“呼呼”地甩那么几下,人就热热闹闹地走远了。

就在铜锁高声与邻里打着招呼的当儿,距铜锁几米远的身后,我的奶奶正端着一搪瓷盆的水走出家门,手臂一抬,“哗啦”一声将水扬洒在屋前已打扫干净的路面上。路面上积攒的灰尘,还未来得及在人们脚下欢腾就乖乖的在奶奶扬洒的水下偃旗息鼓了。

屋内,我的爷爷正在靠近屋门口比较光亮的地方,跨坐在一张木制的条凳上刨木头。年事已高的爷爷两手紧握刨子两侧硬实油亮的木抓柄,两臂用力往前一推,再轻松往回一收,上半身跟随着有节奏地一俯一起。在手臂的一伸一缩的间隙中,刨刀与木头紧密相贴缠绵,一卷卷刨花欢叫着带着木头的香气落在条凳的边上,落在爷爷的脚边上,慢慢堆积成一地美丽的木头花朵。

太阳再升高一点,我们家屋里屋外便陆续坐满了来赶集歇脚的乡亲。都是淳朴的乡亲,集市里买足了所需,逛累了进来放下东西歇歇脚,顺便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唠起了家常。认得的不认得的,只要进门,爷爷奶奶都不会冷着脸,搬出家中所有凳子招呼客人坐下,任凭大伙儿热闹无拘地在屋里屋外进进出出,如同在自个家中一般来去自如。

02 . 爷爷

爷爷手上所做的木工活是制作一种木制的曲辕犁,是一种当地人称作木犁的农用工具。这种木犁在当地农村使用的范围很广,使用的时间跨度也很大。从解放初期到八十年代中后期,农用工具从简陋到现代大型农用机械在我们家乡的逐渐普及,中间跨越的几十年时间里,木犁在农村极大的需求量,使得我的爷爷就凭着手中这门木工手艺,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得以养活了家中的一大群孩子。


曲辕犁

爷爷年轻时高高瘦瘦,面容俊朗,到年老,依然精神矍铄,书卷气极浓的样子。单看外表,很难将他与整天跟木头刨子打交道的木匠形象联系在一起。

年幼时,偶然看见爷爷一边做木工活一边跟自己的一个铁哥们闲聊。两个人先是从一些无关的闲事说起,再聊到哪条河哪条溪里的鱼虾多容易垂钓,最后总会聊到各自最近都写了哪些毛笔字,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起笔收笔又有哪些讲究,哪个字写得笔锋圆润,哪个字又一气呵成气势如虹。我在旁边听得惊讶,不由得心生敬意,原来,我的爷爷也识文断字啊!

后来,常常见一些乡邻乐呵呵找上门,远远就喊:“三叔公,又来求您笔墨了!”嘴上说求,神情举止里除了尊敬,更多的却是熟络无拘,知道绝对不会被拒绝的笃定。每每这时,爷爷总是笑呵呵起身,随手拍拍干净衣服上的木屑渣子,再去洗净了双手,铺纸研墨,毫不怠慢地开始执笔为登门的乡邻书写书信贺词对联之类的文字。

那时候的家乡农村,人们生活并不富裕,再加上物资匮乏,遇上婚礼之类约定俗成的随份子,亲戚之间大多只是送上一块上好时新的布料作为贺礼,现金是很少的。

乡下的风俗,作为贺礼的布料,在喜宴上是要被主人家铺展开来,高高挂在堂屋或院子里展示的。既然要做展示,这布料它就不是普通的布料了,人情的厚薄,关系的亲疏,很多的意味都在这里面了。若是再以素面朝天的本来面目示人,就有失礼数了。于是,送礼的人就非得要在这上面,贴上一些喜庆吉利的贺词或应景的对联。大红的纸,衬以各家各派的毛笔字,随着长幅的布面一起呼啦啦一大片,自齐屋高的晒绳上瀑布般倾泻下来,热闹又喜兴。

院场里站满了前来贺喜的亲朋,女人们喜气洋洋地讨论着眼前布料的质地,顺便不失时机地互相打探坊间各类八卦话题。男人们则收敛了长年累月裹挟在自己身上的那一股泥巴味,一边高声寒暄,一边故作姿态品评着布料上面贴着的文字、对联。于是乎一场贺礼展仿佛又成了一场热闹的书法展,字写得好,贺词写得妙,都是给宾主长脸的事,送礼的和收礼的就都各自欢喜了。

爷爷能写得一手好字,且为人豪爽,在邻近的村屯里可谓是有口皆碑。于是,在适合举办各种喜宴的吉日,登门求字的人总是相约似的络绎不绝出现在我们家门口。来的人,相熟的不相熟的,也都会口口相传众口一致,远远就喊:“三叔公……”爷爷亦是一如既往笑呵呵起身相迎,一手超棒的毛笔字,行云流水般落在来客带来的红纸上,又被欢天喜地带到了周边各个喜宴的现场,被高高挂起。有时凑巧来求字的人多,又都是要赴同一场喜宴,无意间竟成就了一场又一场专属于爷爷的别样的书法展览。

每当这时,写到尽兴,爷爷抬眼看见呆立一旁的我,总会高兴地冲我招招手将我唤至身边。我乐颠颠跑过去,在爷爷的吩咐下帮他研研墨、压压纸,爷孙俩小半天的时间就在纸墨的馨香中慢慢消磨掉了。年幼的我,对于文字最初的好奇和喜欢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的启蒙。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 ,我的爷爷早年原本就是个教书先生,满腹诗书。因为家中孩子多,教书所得薪俸少,难以养活家中的一大群孩子。为了便于照顾家人,爷爷弃教归田,并专心学了门木匠手艺,与勤劳的奶奶一起在辛劳中养大了家中的八个孩子。只是,案头的笔墨,在长长艰难的岁月里,爷爷却一直没有舍得丢弃。

03.  奶奶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已开始见老,瘦,一头自然曲卷的白发松松绾在脑后,瘦长的脸上皱纹深刻密集,满口的牙几乎掉光了,仅剩的一颗门牙,偶尔还会在奶奶一抿嘴,一言笑的疏忽间,调皮地自她凹瘪皱软的唇间探出脑袋露个脸。可也正因为如此,那颗门牙倔强又孤独的模样,倒显出了老太太的可爱和面对生活时的那一股韧劲了。

身形矮小瘦削的奶奶,喜欢穿老式的唐装大褂,素净的蓝或黑。扣子倒是漂亮的盘香扣,自脖颈立领处蜿蜒斜扣至腋下。衣服是好衣服,可是颜色沉闷,再配上奶奶那张被岁月深刻打磨得缺乏笑意的面孔,以及袖口半掩下掌面粗糙骨节突出的一双手,一种不曾被岁月温柔以待过的沧桑扑面而来。

多少次,我试图绕过生活的背面,遥生向往,想像奶奶年轻时也会是浅笑嫣然似花语的娉婷女子模样,可是,却总是不能够。在我的脑海中,即使在遥远的年轻岁月里,奶奶依然只能是终日俯着腰身,不停劳作,不停劳作的面目模糊的女子模样,与聘婷无关,与巧笑嫣然无关。

也许是亲历过太多无米下炊的日子,奶奶对于粮食的珍惜,魔怔到不小心将一两粒米撒落地上,她也会弯腰将它们悉数捡起。每次见到家中的小辈不好好吃饭,或将饭菜胡乱地倒掉,奶奶就开始唠叨:“你们不知道五八年那时难啊!什么吃的都没有,我没有办法,芭蕉树砍了,剥里面能嚼得动的嫩心放锅里煮。难吃?咽不下?咽不下也得闭着眼睛往下吞,不然怎么活命!”反反复复的这几句话,竟让懵懂的我记住了1958年,这个属于上一辈人记忆中的饥荒年月。

年老的奶奶已经不再下地干活,却也不曾闲着。白天里担负起照看孩子们无暇顾及的小孙辈,顺便再给爷爷所做的木工活打打下手。

最常见的情景是奶奶牵着墨斗盒一端的线头,立在木料的这一端。爷爷则猫着腰手持小小的墨斗盒子,半眯着眼,在木料的另一端,目测好木料胚子所需要去留的最佳的位置,再缓缓摇动墨斗盒侧边的转轮把手,将墨斗线绷直固定。爷爷一声令下:“行,就这样!”奶奶应声翘起一个粗糙的兰花指,捻住绷紧的墨斗线,食指往上一挑,琴弦拨动般的一声悦响,浸饱墨汁的丝线弹起又落下,在木头胚子上清晰印下了一条笔直的墨痕。爷爷的斧子刨刀就顺着这条笔直的墨痕,慢慢修理他手上的木头,工艺繁复的木犁雏形就这样在奶奶的参与下逐渐成型。

黄昏的街市,赶集的人群车马渐渐散尽。喧嚣热闹了一天的街市开始变得安静冷清,街道的光影也渐渐暗了下来。

闹腾的孙辈们被各自的父母认领了回去。奶奶转身进入厨房,生火,煮饭。 旁边的爷爷收拾好一天的活计。出门去帮人家放养牛群的铜锁也已经收工归来。奶奶在屋里的角落支起一个小饭桌子,摆上简单的菜盘,三个人就在沉默中开始吃起了晚餐。

04. 铜锁

铜锁是爷爷奶奶的大儿子,确切的说是奶奶的大儿子。

铜锁五岁时,父亲就在一场意外中去世了。社会的动荡,生活的贫困,以及生命的脆弱,使得许多人的命运因此变得多舛起来。同年,爷爷当时的妻子因为难产也离开了人世,只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好心人的撮合下,我的爷爷奶奶将两个不完整的家拼在了一起。从此,爷爷成了铜锁的继父。

日子依然艰难。家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多,所幸也都在艰难中平安长大,又各自组成了一个个小家庭,从原来的家中分离出去。

唯有铜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直独自跟随在爷爷奶奶身边生活。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让他蹉跎了岁月,错过了所有的姻缘。

据说,铜锁年轻时有一段时间曾在煤窑里挖过煤。彼时的铜锁年轻力壮,脖子上搭一条擦汗的旧毛巾,站在煤窑口简易的升降机上,目光坚定,面容无惧。

简易的升降机又叫吊笼,将铜锁和他的工友们一路送入地表深处的某个角落。就在那里,危险与希望并存,黑暗的颜色一点一点地吞噬了他们眼底的亮光。偶尔,一丝恐慌会在他们黝黑的脸上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来,但很快又消失归于平静中。

煤窑口起起落落的吊笼仿若一台人生的时光机,将铜锁从目光坚定的青壮年带到了两鬓斑白的年纪。这期间,有多少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在铜锁的人生路途中抛洒遗落?

不知道啊,好像只是在某日晨曦初起的一瞬,年幼的我才开始有了记忆。而记忆的开始,身材高大的铜锁就已经在帮人家放牛了。

每日清晨,铜锁赶着放养的牛群出现在我们家屋后的村道上,太阳光总是赶着点儿似的打在路边草丛的叶尖尖上。牛群"笃笃哒哒"混乱的脚步声,以及或低沉或洪亮的“哞哞”声,惊扰了村道的宁静。草叶尖尖上隔夜的水露包裹住阳光的影子,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草丛的背面,一些粉色的小野花在这片牛声的召唤中,扒拉开青草的衣襟,不明所以地探出小脸,迎着光,吐露芬芳。

中午,铜锁是不回家的。一整个白天,铜锁与他的牛群都隐没在村落附近的荒山上。漫山遍野的绿色,养育了牛群,也遮掩了铜锁的孤单。直到夕阳即将跌落入群山的背面,铜锁才会再赶着他的牛群出现在安静的村道上。而在此刻,路边粉色的小野花们,也已经疲惫地合拢花瓣,微微垂下了脸颊。牛群“笃笃哒哒”的脚步声在这个时候就会响得特别空旷,特别孤独。

一日,吃过早饭,铜锁不懂怎么就跟奶奶起了争执。高高大大的人儿气呼呼冲出门,大步跨到屋前街道的路面上,待要继续往前,却又心有不甘的样子回转身子,就那么怒气冲冲,脸红脖子粗地杵在自家门前,恶狠狠地冲着屋内的奶奶吼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这狠心的女人害的!要不是因为你狠心,我也不至于一辈子孤苦连个家都没有!你就是偏心!就是没有把我当亲生的才让我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屋里静默了许久,铜锁也不再说话,扭头就走。转身的当儿,铜锁将手中赶牛的小木棍“呼呼”在空气中胡乱地猛甩了几下。好像就这么怒气冲冲一吼,再这么狠狠甩几下手中的小棍,他的恨意就会如泄了气的球一般,慢慢消瘪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铜锁对自己母亲的怨恨就是这么反复地涨满又消退,却又似乎从来没有真正消失过。

屋里一直安静着,一直到铜锁的身影渐渐走远,屋里响起刨刀亲吻木头的声音,奶奶才佝着身子从屋里端出一搪瓷盆的水,缓慢地挪出屋门,似平常日子那样,手臂一抬,“哗啦”一声,将水泼洒在屋前街道的路面。这满地寂寞的尘土,在迎接这喧哗水声的刹那,它们听见了我奶奶的喃喃自语:“说我狠心,可是不狠心我又能怎么办?我不单单生了你啊, 这么一大家子,总得要想法子都活下来啊!”

每次看见铜锁跟奶奶吵架,族中一位长辈总会叹息一声,说:“也不怪铜锁心里怨,都是当妈的当初错了决定,不然现今铜锁也该是儿孙绕膝有自己小家的人了。唉,那穷苦的年月,只是可惜了那青梅竹马的两个孩子!”

05. 丢失的爱

青梅竹马的女孩叫阿英。

没有人记得阿英是什么时候,几岁了,来到这个家里。只知道,阿英是个孤儿,比铜锁小两岁。因为早年父母健在时,就在两家大人的安排下与铜锁定过娃娃亲,所以在父母病逝,亲戚们都以生活困难为由不愿意收养的情况下,被爷爷奶奶接到这个家中与孩子们同吃同住。

最初,阿英是不讨喜的,一头零乱的头发,拘谨木讷,全然没有与年龄相称的活泼。但是干起活来,阿英手脚是麻利的。烧火煮饭、割草砍柴,每天跟在奶奶和铜锁的后面,干些力所能及的杂活。铜锁也尽着长兄的样子处处谦让照顾瘦小的阿英。阿英也就慢慢活泼了起来,头发和脸色开始有了些许光泽。

奶奶谈不上喜不喜欢阿英 ,也没有空闲去过多关注孩子们的成长。她总是那么忙,家中那么多张等着吃饭的小嘴逼迫着她不停地干活,不停地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家中断了炊。

长到十四五岁,隔壁乡一户做裁缝的人家,不知怎么就看上了花骨朵样还未完全长开身体的阿英。用两担谷子、一头小母牛,来跟奶奶商量要换阿英过门。

别说还有一头小母牛,单是两担谷子煮稀点就可以让一家人捱过很多天不必挨饿了,奶奶没有太多犹豫就答应了。

阿英一开始是不情愿的,央求:“阿妈,我不要去!”

转过头又拉拉铜锁的衣袖:“哥,我不要去!”

但是在这件事情上,奶奶好像没有打算征求阿英与铜锁的意见。

奶奶说有了那头小牛,开春的时候家里就有了希望了。它还是一头小母牛呢,以后还可以生小牛崽的。光是想想,日子还真是又有了盼头!

奶奶还说,那户人家光景不错,阿英去了也好,手艺人家不必像我们这般出死力气下地干活,阿英不必再挨饿,家里也省下了一张嘴的口粮。

小母牛送来那天,阿英红着眼睛随着主家去了隔壁乡。铜锁靠立在墙角,一言不发地看着阿英离开。这个懵懂的少年此时并不懂得阿英的离开对于自己的将来意味着什么。多年的相依相伴,在生活的本身,在生命的每一条裂缝里,在血脉的牵绊中,铜锁选择了信任自己的母亲。

“铜锁,你的阿英妹妹呢?哎呀呀,阿英妹妹变成小母牛了!”

“ 铜锁,牵你的老婆出来溜溜呢?啧啧,两条腿换成四条腿的!厉害噢!”

……

阿英刚走,村里一些好事的人就莫名的兴奋起来,逮着铜锁就嬉皮笑脸地起哄。嘴刁刁话里藏刀 ,句句嗖嗖如刃直戳人的痛处。

说得多了,铜锁又羞又恼,回家怨怼自己的母亲。

奶奶就开骂:“切!三条腿的畜生难寻,两条腿的女人以后还怕找不着吗?”

奶奶开导铜锁,别怨了,阿英有什么好,阿英来我们家那时候多大的人了,还尿床呢!连尿都憋不住的女孩子一点都不好!等过几年弟妹们长大些,家里宽裕一点,妈再另外给你讨个好媳妇。

第二年开春,阿英趁着赶集偷偷跑了回来。风尘仆仆的阿英看着比去年离家时又长高了些,身材开始往着亭亭玉立的方向长着。头发也长长了些,编成辫子闲闲垂落在慢慢长开的胸前。

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屋前,阿英有些不安,立在门边看了一会儿。

临街的屋门敞开着,看见庭院里阿妈正在给新养的小鸡喂食,“咕咕咕,咕咕咕”边唤边撒些碎菜叶。四散在篱笆墙角的鸡们循着声音飞奔聚拢过来。一只芦花母鸡自门外奔来,“咯咯”叫着窜过阿英的脚边,所过之处旋起的气流将阿英宽阔的裤脚“噌”的带起,像一面旗被风吹扬起来。

阿英惊了一下,清醒过来,低下头,抬腿跨过门槛。阿英默不作声将头上的斗笠摘下斜靠放在门边,再将随身带的包袱缓慢从肩上取下放到屋角矮凳上。

院中的妇人并不理会她。停了一会,阿英轻声问:“阿妈,有水喝吗?”阿妈抬眼看了看阿英,朝厨房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水缸里面有。”说完又面无表情自顾转身去喂鸡。

阿英突然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呆愣愣又站了一小会儿,才低着头抬腿向厨房走去。

厨房还是原来的样子,赭色浑厚的大水缸还在进门右拐的边上。随意搭放在缸沿上的葫芦水瓢使用得有些年月了,瓢面上一层浑黄的水垢,有种阅尽烟火流年的淡定,舀上水,这瓢就闪着一种岁月的温情了。

阿英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仰脖喝下。清凉的水进入喉咙,进入到身体的更深处,一股凉意顺着血液流窜,一下子就全身清凉。阿英突然的就红了眼眶,心底无遮无掩地凄惶起来。出门的时候,阿英依然低着头,轻声说:“阿妈,我走了。”阿妈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应答,并没有一句安抚或挽留。

阿英一只脚迈出大门,阿妈终于转过头轻轻叹了口气,说:“英啊,以后别回了啊,在那边好好过日子。你铜锁哥去地里干活了,你也别见了,免得别人笑话。”

阿英的脚步滞缓了一下,没有应声也没有回头,脑袋飞快地点了点,就那样肩膀一耸一耸地快速出了门。斗笠的宽檐倾斜下来,遮住了阿英的半边脸。

出村的小道上,阿英的身影渐行渐远,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看不见。

好几年以后,有村里人路过隔壁乡,看见了阿英。

阿英家的裁缝铺里面,她的男人“哗”的抖开一块花色艳丽的绸缎衣料,平铺在台面上。衣料轻薄,不太容易铺得平整。男人抬手捋了捋褶皱的地方,长而硬的指甲,顺着布面的肌理滑过折痕深重的地方,艳丽的衣料轻吟一声,将花朵完全展露出来。男人拾起画粉尺子在衣料上画出衣片的轮廓,抄起剪刀,咔嚓,咔嚓,一阵忙碌。

已是妇人模样的阿英半蹲在门外,正撅着腚往黑铁熨斗里面的木炭吹气,身形里已经没有了少女的娇羞。炭里混有未完全燃烧的柴火,一阵烟雾升腾起来,阿英剧烈咳嗽几声,寻了把扇子一阵猛扇,熨斗里的炭火终于亮起了红光,越烧越旺。

随即,内屋里追逐着跑出来两个幼儿,急急争着投入阿英的怀抱,边互相辩驳,边争抢着要阿妈为两人所做的什么事情主持公道。

阿英脸露出笑容,眼神专注落在孩子粉嫩的脸庞。待小儿们争辩完毕,阿英起身抱起最小的那个孩子,一只手牵起另外一个孩子,转身进入到了铺子里面,没有留意到街对面路人投来的似曾相识的目光。

这是铜锁最后一次听到有关阿英的消息。村里人也渐渐遗忘了这件事,再无人追着他嘲笑捉弄。只是从此,随着自己青春的一天天荒芜老去,铜锁对自己母亲的怨怼,竟日益变得鲜活茂盛起来,如荒地里的野草,割去一茬,又长出一茬。

06. 时光悠悠

终年青翠连绵的群山以深情的怀抱,将美丽的乡村归拢入一片祥和宁静中,集市却如一股活泉将这一片宁静唤醒了。

赶集的路上,层层叠叠往远方延伸的庄稼地里,庄稼们在愉快地舒展腰身,碧绿如洗,黄灿如金,颜色与四季一同蓬勃生长。有微风吹过和蝴蝶煽动翅膀时绿叶的呢喃声,从赶集人的耳边轻柔掠过。一路上你还会遇见溪旁蔷薇正羞红着脸,在以溪水为镜妆扮自己的容颜,全然不理会簇拥在身边的藤蔓枝叶是如何紧张得失去了颜色。最张扬的是那些紫色的牵牛花,呼啸着一路盛开,浓烈得化不开的一团雾紫,在惊鸿一瞥的目光潋滟中,肆意地闯入集市中某户人家的篱笆墙上,昂首去迎接它们宿命里那道最猛烈的阳光。

乡下的集市,就在这年复一年,花开草绿,聚散离合的无常中,渐渐滋长出了一种能将时间抚弄得喧哗而急促的本领。

似乎,奶奶只是在熙来攮往的集市中央,兜兜转转了那么几回;爷爷手上的木头以及脚下的刨花,也只不过在屋里屋外来回折腾喧嚣了那么几趟。再回头看看,爷爷案头的笔墨还未干;铜锁放养的牛群也还在清晨的村道上“笃笃哒哒”地经过;赶集的人群依然喜欢聚在爷爷奶奶的屋前逗留歇脚。转眼间,我的爷爷奶奶就迎来了他们的第二个曾孙。

冬日的暖阳中,爷爷稀罕地搂抱住他的曾孙子,一只手颤巍巍地往自己的棉衣口袋里掏啊掏,终于掏出一块已经被压得破碎的饼干。爷爷抖着手想要将手中的饼干碎屑喂进这个小婴儿的口中。婴孩的母亲赶紧将孩子从这曾祖父的手中的抢抱过来,奶奶则在旁边尖厉地骂道:“这死老头,真是懵懂懂不识好赖了!这种东西怎么可以喂给小仔仔喔!”

爷爷愣了愣,目光有点茫然,将握着饼干碎屑的手掌摊开,凑到眼前看了看,又将它们颤巍巍放进自己的棉衣口袋。这可是他此刻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最能表示喜爱这种情绪的东西了,他想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会拒绝了他的示好。

这一年爷爷八十八岁。

奶奶笑说:我才80岁,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好好活着呢!

可是,铜锁依然是单着,奶奶终究是没能信守自己的承诺给铜锁说上一门好亲事。

难得的,奶奶依然笑,说起往事。

说到铜锁,奶奶说:“都说我狠,心肠硬,的确是狠啊!我这一辈子,养育了八个孩子,亲生的,不是亲生的,加上阿英,九个了。那是什么年月啊,吃的穿的经常样样抓空,什么样的苦,什么样的罪我没受过呢?但是孩子们都活下来了,作为一个母亲,我觉得我是称职。可是我知道铜锁是恨我的,一个母亲被自己的孩子恨着,还说是称职,这很矛盾是吧?”

“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事不是在矛盾中狠着心去做呢?铜锁是个好孩子,因为阿英的事,他恨我,但是他依然尽自己的能力帮扶着家里的生计,直到被拖累成一辈子的孤家寡人。”

“阿英也是个好孩子,善良勤快,与铜锁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可是我却心肠硬硬,一头小母牛,两担谷子,一瓢冷水,就将阿英永远推出了这个家门。”

“我和铜锁这一对母子呀,我们共同经历了许多苦难,我们相依为命,却又抵挡不住这苦难流年中衍生出来的恨意。我们其实都是在矛盾中生存的两个人,我明白他心底的苦,就如同明白我自己心中的苦。”

“可是,谁又知道呢?当年青黄不接的,家里已经无米下锅,眼看着日子就要捱不过来了。不送走阿英,不换来的那两担谷子,阿英活不下来,铜锁的弟弟妹妹们也活不下来。”

“铜锁也是我亲生的儿啊,我也不想亏欠了他,可是我没有办法!九个孩子啊,在生与死面前,还有什么比能让他们都活下来更重要的?还有什么我这当妈的不能狠心去做的呢……”

说着,奶奶不笑了,落下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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