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接到寄爹过世的消息,七夕那天急冲冲地往老家赶。
朋友圈刷满了各式各样的七夕节礼物,叠成心形的520人民币、一束束或火红或蓝灿灿或橡皮红复古的玫瑰、真金白银的项链、异域风情的各国大餐······
而我的寄娘在这天送别她的亲人。那两天一声声哭的唤的都是亲人,我的亲人啊,你为什么抛下了我?我的亲人啊,你为什么舍得离开?我的亲人啊,你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我的亲人啊,亲人啊······
陪在她身边听得真切,才第一次发现老家的习俗,夫妻一方故去,活着的口里念着的是亲人,不是老公,不是老婆,也不是其他什么爱人。亲人,没有比这个更贴切的称谓了,特别是对于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夫妻而言。当初陌生的两个人几十年后早已唇亡齿寒、荣辱与共,成了血肉相连、无法撕扯开的亲人。
第一次留意到失去亲人的老人,是在奶奶的丧礼。爷爷独自一个人坐在伯父家的大门口,和身旁“热闹”的人来人往分离开,没有哭,甚至连擦眼泪的动作都没有,近八十岁的老人就这么坐着,在那个下雪的黄昏。后来终于有个亲戚临走时走到爷爷身旁,劝慰了一句“老伯伯,想开点,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爷爷颤颤巍巍地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向来人点了点头表示感谢,还是什么都没说。二十几年过去了,我忘不了孤坐在家门口的爷爷,也记下了这句“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
寄娘哭得嘶心裂肺时,我能做的只是拉着她的手,也会轻轻地把这句话说给她听,“总有一个人要先走的。”她竟然真的会停下来,絮絮地说着寄爹临走前的事,不哭,反而说着说着就笑了,有着常人极难一见的娇羞。
她说临走前,他让她刮胡子,先用热毛巾敷着,再打了香皂小心地刮,在医院住院的时候她给他这么刮胡子。说实话,见惯了五大三粗的寄娘抡着铁耙锄地的模样,听惯了她大嗓门分派活给寄爹,实在无法想象她给他刮胡子是何等的小媳妇。就像她自己说的,结婚这么多年,两人从来没有吵架的时候,往往是她一顿怒骂猛如虎,他不说话,走开了,过了一会又回过来主动找她说话,两人又好了。
肯定有人会说有点像《父母爱情》和《金婚》的味道,不,那是城里文化人的婚姻,我的寄娘寄爹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可能还不知道什么是金婚。去年,寄爹对寄娘说,“婉婉,一转眼,你来我们家50年了。”寄娘说她自己都不记得了,没想到他还记得。虽然没有拍照留念,没有家人团聚庆贺,但只这一句对她已值千言万语。
她说寄爹临走前说,他要先走了,到下面去等她,等她到了下面还要来找她。我们年轻人笑着打趣,他还要娶你,你倒是嫁不嫁?半脸褶子的老太太腼腆地笑,低下头,搓着自己像大象一样粗糙宽大的手,“才不,跟了他这么多年,做得累shi。前几天,他都躺床上了,自己做不动了,还使唤我去地里收拾一下玉米,说等十一放假了你们回来可以让你们带点玉米上去吃。”
爱情、来世约定······这些文化人的词对他们来说,太陌生,太轻了。两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从一间小小的石头房子开始,靠着两双勤劳的手,养大了两个儿子,给他们每人造了一套洋房结婚,又养大了两个孙子。五十年的相守,靠的不是“愿同尘与灰”的举案齐眉,更多的是你挑着稻谷回,我“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的并肩劳动。
按照老家的老风俗,夫妻是不送最后一程的,都是小辈们操办的。但寄娘坚持要最后再送一送她的亲人,还问我:“墓地在山上,山很高的,你爬得动吗?”我笑着回她,你一老太太都能爬上去,还要担心我年轻人。
下午真的爬山时,她一个人往上冲,冲在前面,不要我扶着,渐渐地脚步就沉了。我扶着她,她也没再次拒绝,再后来听到她呼吸声越来越重,我拉着她在道路旁休息了一下,喘了会气,顺着人群再继续往上走,终于登上了山顶。
坟边的树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应该是老早就准备好的喜墓。墓碑的左边刻着一行红色的名字“张婉玉”,右边是寄爹的名字,他等候着他的婉婉。
张婉玉,原来我的寄娘叫张婉玉,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她的全名,平常同龄人或长辈都是“婉婉,婉婉”这么叫着。那一霎那,我突然明白了当初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收一个寄女儿,并且在经济拮据的年代还经常给我煮鸡蛋、买头花·····
泪眼朦胧时,仿佛又见到了半夜寄爹抱着又哭又闹的小女孩把她送回家,年轻力壮的寄娘蹬着一辆破旧的男士自行车带着我骑个把小时的小路去娘家那儿看女篮比赛。
如果条件允许,他一定是个二十四孝好丈夫、顶顶慈爱的父亲,她一定如她的名字般温柔可人,也一定会有一个自己的女儿,把她宠得像个公主。
2021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