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意境不是单层的平面自然再现。从直观的模写到活跃的生命传达再到境界的深层创构,正如蔡小石《拜石山房词》序里形容这三层境界的精妙描述:“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缟地,余霞绮天,一境也。再读之则烟涛澒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坡,泳鳞出水,又一境也。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澹,翛然而远也。”此乃“始境,情胜也。又境,气胜也。终境,格胜也。”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却是“澄怀观道”,在拈花微笑里领悟微妙至深的禅境。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意境创作的始基,鸟鸣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现的圆成。“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所以中国艺术意境的创成,即须得屈原的缠绵悱恻,又须得庄子的超旷空灵。缠绵悱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万物的核心,所谓“得其环中”。超旷空灵,才能如镜中花,水中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所谓“超以象外”。这不但是盛唐的诗境,也是宋元的画境。
人类这种最高的精神活动,艺术境界与哲理境界,是诞生于一个最自由最充沛的深心的自我,这充沛的自我,真力弥满,万象在旁,掉臂游行,超脱自在,运行自如。于是“舞”就是它最直接、最具体的自然流露。中国的书法、画法都趋向飞舞。“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天地是舞,是诗,是音乐。中国特有的艺术—书法,也尤能传达这空灵动荡的意境。“一点一画,意态纵横,偃亚中间,绰有余裕。然字俊秀,类于生动,幽若深远,焕若神明,以不测为量者,书之妙也。”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书法的妙境通于绘画,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是中国艺术的一切造境。
庄子关于哲学和音乐的关系主张“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这是领悟宇宙里“无声之乐”,也是宇宙里最深微的结构型式。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的“道”。这道和音乐的境界是“逐从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他的意境是广漠无边的大空间,弥漫着浪漫主义情怀的音乐。
“诗从何处寻?在细雨下,点碎落花声,在微风里,飘来流水者,在蓝空天末,摇摇欲坠的孤星!”诗和景都是美的化身,一是艺术的美,一是自然的美。我们都是从目观耳听的世界里寻得她的踪迹,似乎是说“道不远人”,而非“道在迩而求诸远”,如果在你的心中找不到美,那就没有地方可以发现美的踪迹。王羲之在《兰亭序》里说:“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这是东晋大书法家在寻找美的踪迹。达到这样的深入的美,我们的感情要经过一番洗涤,克服小己的私欲和利害的计较。中国古人把这个过程唤做“移人之情”或“移我情”。琴曲《伯牙水仙操》的序上说:“伯牙学琴于成连,三年而成。至于精神寂寞,情之专一,未能得也。成连乃赉粮从之,至蓬莱山,独留伯牙,,划船而去,旬日不返。伯牙心悲,延颈四望,但闻海水汩波,山林窅冥,群鸟悲号,乃援操而作歌云。”伯牙也是在孤寂中感受大自然的强烈震撼,生活上的异常遭遇,整个心灵受了洗涤,才达到了艺术的最深体会,把握到音乐的创造性旋律,才能完成他的美的感受和创造。
“初日净金闺,先照床前暖;斜光入罗幕,稍稍亲丝管;云发不能梳,杨花更吹满”王昌龄这首《初日》让我们想起德国近代大画家门采尔的这幅油画。灿烂的阳光射入闺房,乳白的光辉浸漫在长垂的纱幕上,穿进罗帐,晨风清凉,朝日温煦。门采尔这幅画全是诗,也全是画;王昌龄这首诗全是画也全是诗。诗和画都演绎着光的独幕剧,歌唱着光的抒情曲,扩张了它们相互的蕴涵。
汉末魏晋六朝在精神史上却是一个极自由、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时代。王羲之父子的字,顾恺之和陆探微的画,戴逵和戴颙的雕塑,嵇康的广陵散,曹植、阮籍、陶潜、谢灵运、鲍照、谢脁的诗,郦道元、杨衔之的写景文,刘勰的《文心雕龙》,云岗、龙门壮伟的造像,洛阳和南朝的闳丽的寺院,无不是光芒万丈,前无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学艺术的根基与趋向。这是中国人生活史里点缀着最多的悲剧,富于命运的罗曼司的一个时期,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南北朝分裂,酿成社会秩序的大解体,旧礼教的总崩溃、思想和信仰的自由、艺术创造精神的勃发,使我们联想到西欧十六世纪的“文艺复兴”。这是强烈、矛盾、热情、浓于生命色彩的一个时代。晋人的美是这个时代的最高峰。“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中国伟大的山水画的意境,已包具于晋人对自然美的发现中了!庄子“貌姑射仙人,绰约若处子,肌肤若冰雪”,不是这晋人的美的意象的源泉么?“目送归鸿,手挥五弦”、“林无静树,川无停流”,“空潭写春,古镜照神”,晋人以虚灵的胸襟、玄学的意味体会自然,乃能表里澄澈,一片空明,建立最高的晶莹的美的意境!
自中国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却是“澄怀观道”,在拈花微笑里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意。澄观一心而腾踔万象,是意境创造的始基,鸟鸣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现的圆成。“恽南田以'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品一峰笔,是所谓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画也而几乎禅矣!”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关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