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忆何申

     2月26日中午,我躺在沙发上小憩,随手拿起《今晚报》,副刊上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题目叫《燕山赤子》,作者是河北作家关仁山。不料刚看了开头几句,我的心骤然紧了起来!

“何申先生离开了我们,除了悲痛,还感觉他就在身边,憨厚慈祥地微笑着。”

何申,是他吗?我一下子懵住了。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是不是报纸印错了,会不会是说另外一个人呀?我冲到桌前打开电脑,搜索:“何申”。鼠标一点,他的名字出现了。那是发自承德的消息:知名作家何申因病医治无效,于2月21日15时15分在承德逝世,享年69岁。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容貌,只是,原本身着红色体恤照片,现在变成了黑白色的遗像。我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整个下午,我精神恍然,心里头反反复复地念叨:何申走了。何申走了。何申走了。……

我自己也奇怪,如此的难受,眼里竟然没有泪。只是嗓子发堵,心口发闷,一揪一揪地疼。

不应该啊。他那健壮的身子骨,开朗风趣的性格,给我的印象太深了。69岁,对于当今社会来说,还算不上真正进入老年,特别对作家来说,正是创作的旺季,何况他又是那么勤奋、高产。怎么突然就这么说走就走了呢?记得几个月前,也是这样的中午,我还读到他发表在晚报副刊上的一篇文章,那是一个上下篇。读了上篇,下篇不知在哪里,于是就在一堆报纸里一张张地翻,终于找到了,满头大汗。直到读完,自己心里才彻底踏实下来。是的,凡是他的作品,我历来都是拿起来就从头到尾,一读为快。我想,我那天读到的,或许就是他离开这个世界前的绝笔吧。

凝视着他的照片,倏忽间仿佛象一滴墨水滴落在水面上,洇散开来,他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而十几年前的一幕幕情景在我的脑际慢慢清晰起来。

那是2008年冬季的一天,天气很冷。我当时在承德某部任政委,带领部队演出队参加市里文艺会演。会演结束,主办方邀请当地驻军领导聚餐。快开桌时,有人引进来了一位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他身材高大,骨骼清奇,身穿土黄色半大衣,长灰色围巾,胳肢窝下夹着笔帘儿,卷着几支毛笔。一进来就笑着跟我们握手。

旁边人介绍:“这位是著名作家何申先生!”

来人咧嘴一笑,打趣道,“著名的是那位大清国的和珅,此何申非彼和珅,人家是尚书,本人就一写书的。” 众人大笑。我暗地吃惊:这位就是文坛上响当当的何申先生?环顾四周,我感觉的到,大家对作家这个身份敬重有加,但对何申本人则了解不多。我平日喜欢文学,当然了解他的一些底细。知道他是天津人,家住黄家花园附近。18岁上山下乡到青龙县插队,随后就定居留在承德。我读过他写的“乡镇干部”系列小说,印象深刻,颇为喜欢。那些年文坛冷清,猛一提何申圈外人可能还真清楚的不多,但若提起根据他写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一村之长》、《一镇之长》、《男户长李三贵》,那里边的演员赵本山、范伟、刘佩琦、方青卓、傅彪,哪一个不是中国演艺界如雷贯耳的“名角大腕儿”?我还知道他是官员,30多岁就是正处级干部,当过承德地区的文化局长,承德报社的社长,宣传部常务副部长。可眼前的何申淳朴、温和、谦逊、豪爽。他指着刚才夹着的笔帘解释说:“原来打算给大家写幅字,可一看没宣纸。那这样,写字以后有机会,今天咱喝酒!”

我挨他坐的近。简要介绍了我的情况:18岁离开家,参军到承德,几年后调进天津,3年后又回承德,20多年军龄,总是在承德和天津之间打转儿。听说我读过他的不少作品,平时也爱写点东西。共同的地域生活经历,使我俩聊得挺投机。提到天津的小吃,我们俩不约而同提到了嘎巴菜。他的眼眉顿时生动起来:“嘿,盛一碗嘎巴菜,撒上香菜末、酱豆腐汁、芝麻酱,呵,忒香!”他耸起鼻子,眯起眼睛,那香味似乎顺着他的鼻腔吸溜进肚子里。我被他的调皮逗笑了。

我问他:“这么多年没想着回去?”他一脸真诚:“咋没想过啊?那年天津一位领导找我谈话,回去就在市委安排一个处长的位子,还能分一套房子,多好的事呀!”

    “是啊!”我也奇怪,那为啥没走呢?他跟我说:“一出市委大院,看着眼前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我就想,到这地方还写得了小说吗?咳,得啦,就这么着吧。”

说罢,他呷一口酒,补充了一句:“另外就是我家那位——你嫂子,她不愿进天津。我一想,老大不小讨了个老婆,不易呀。就听她的吧,哪儿过不是过啊”?

后来我还听说,类似于这种事不止一件。有一年,北京电视剧制作中心要调他去,进北京,当专业作家。对于每个常人来讲,无疑是件天上掉个大馅饼的好事,也被他婉言谢绝。不用说,理由同上,如出一辙。对此,多少人不理解呵。当时,他在承德已经生活30多年,在山区里吃过苦、受过累,挨过饿,上完大学调进承德市区,到底也是个山城,因自己出身不好,又爱实话实说,期间挨过多少的冷眼、排挤,心头有多少郁闷、憋屈?到底他留恋什么呢?后来当了官,他又没有官瘾,不习惯坐办公室。就喜欢往乡下跑,钻深山沟。说也怪,他可能生来就属于土命吧,一沾土就活泛,就如鱼得水,就文思泉涌,无论小说、散文,还是电影、电视剧,在他手里跟变戏法似的,摘瓜拣豆,垂手可得,如同神助。这些本事功力与他多年的亲身的沉淀、观察、体验、磨砺都分不开的。我知道,文学在他心目中位子和分量至高无上,塞北那些看起来荒凉贫穷的山梁沟岔,对于他却是一座挖掘不尽的文学创作的富矿,是他深深疼着爱着的精神故乡,是他汲取营养赖以存活成长的生命胎盘,岂能割舍得开呢!

或许是人生经历相似,感受相通,尽管初次见面,我们之间完全没有陌生和距离,我忘记了他的地位和身份,把他当成一位能够敞开心扉谈心说事、可敬可亲的邻家大哥,他也搂起我的肩膀头子喊我“政委兄弟”。我邀请他抽空到我们部队的营院小住几天,他也点头应允:“你别说,我还就是部队去的少。好,有机会去!”

那顿酒喝得酣畅淋漓,夜阑更深方散。第二天醒来,我直骂自己糊涂:竟然没有留个电话或联系方式啥的!打电话问其他人,竟然都没有。我便想,以后有机会,承德地方不大,我们肯定还会碰面的!

不料来年春天,我再次离开承德调回天津。几年后来又离开部队到地方工作。这样就彻彻底底跟何申失去了联系,成为我终生一个遗憾。令人欣慰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从报纸上读到他写的东西。有空就到网上搜看他的其他作品。无论是小说、散文还是随笔,每读一篇都使我充满欣喜,倍感亲切,甚至认为这就是一位原在异乡的知心大哥寄来的家信,情深意切,娓娓道来。作为全国知名的乡土作家,他笔下描绘到的那些地方,比如避暑山庄、外八庙到青龙、兴隆、平泉、宽城,乃至青松岭、六道河、狮子沟、下板城,很多地方我都去过甚至生活多年,地形地貌,风土人情也很熟悉。他笔下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寥寥几笔便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让我想起我身边结识的那些乡亲和熟人。特别是他的语言,瓷实,鲜活,俏皮,极富个性和张力,带着塞外山乡特有的气息和温度,经常读着读着就禁不住笑出声来。

比如,他笔下的承德农贸市场就描写的非常传神:


“筒子楼后是新兴的农贸市场,城乡改革开放的成果最先在这里显现:摊点由少到多,物品愈来愈丰富。每天早上,肉摊前围的人最多。早先买肉凭票,人多肉少,挤一身汗,买回块肉还多是皮。后来呢——“诸位莫着急请稍候,猪肉多,管您够。要肥有肥,要瘦有瘦。要板油,有板油,要腰子,有两个!”十几个铺摊像舞台,油光满面的孔老四刀不停,嘴不闲,油兜子里全是钱,美得要冒鼻涕泡。”


大俗也有大雅。他时常写赋,从语言到意境都清新峭拔,极具美感,读起来格外愉悦畅快。比如他的《诗上庄赋》:   “京师东北,雾灵朝霞,染燕山褶皱炊烟;热河南楣,五指星斗,映恒河源头灯火。峰峦丛中,白云生处,藏清溪十里,青山两列;灵性山水,上庄宝地,育诗人辈出,文坛独秀。   ……君看东佛山下,新农舍,老林桑,晨雾撩起是诗乡。家家门配诗联,户户窗含诗意。农妇磨豆,亦云赛霜傲雪;童子相遇,笑问客从何来;耕读人家,闲聊李白杜甫;牧羊老汉,常讲赤壁大江。厚道传家,民风日渐淳朴;诗书继世,村俗崇尚良善。”       

我也喜爱写赋,每每动笔之前,总会找来我收藏的他在报纸上发表的几篇赋文,细细地品读咂摸一番,从中寻找感觉,吸吮能量,应该说我写的东西很多受到他的影响,虽然在实际生活中我们再无交集,但无疑是一名神交已久的仰慕者、追随者。那一次的偶遇,对我人生的影响是深刻的、长久的,应该说,正是因为何申,进一步激发了我对文学的激情和关注,而且跃跃欲试又拿起了手里的笔,也是从那一年,我开始研习起了书法,从泼墨挥毫间感受生命的律动和韵味。


此时此刻,窗外夜幕低垂,万籁俱寂。斯人长逝,风月缅怀。恍惚间,仿佛看到何申先生的微笑着连同他的魂灵如同断了线的风筝,渐渐飘向夜空,愈飞愈高愈远。我只有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先生,一路走好!您留给这个世界的文字和精神,在人间会依旧鲜活,而且历久弥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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