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绍昂
一.
漠北的冬天来的格外的早,这才刚过十月,冬雪就已飘飘洋洋撒落下来。
徐归鸿坐在栏杆上,拎起酒坛饮下一大口酒,烈酒入喉如同刀割。他眯着眼睛抬头望天,脸上的胡茬沾满了雪瓣,眼角的皱纹也轻轻跟着蠕动。
“少爷,老管家来关外了。”一个身形壮硕,皮肤黝黑的壮汉站在栏杆外,他只是穿了一件单薄青衫,寒冷的天气似乎对他并没有多大影响。
“哦,平叔来了?记得他上次来,也得有四五年了吧?”
“七年了,少爷。”壮汉平静地说了一句,脸上看不到一点表情。
徐归鸿努努嘴,倚着柱子拎起酒坛又饮下一大口酒,“看来老头子是耐不住性子了,舍得我这个不孝子回家了。”
“少爷,老爷已经死了,老管家是来报丧的。”壮汉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睛却已经湿润了。
徐归鸿的手轻微一抖,似乎被烈风呛了一下,他放下酒坛猛烈地咳嗽起来。许久过后,他才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嘴角,慢悠悠地说道:“徐猛,我们回去了,看看老头子给我留下了什么遗产。”
他起身走了出去,手中的酒坛随手向后一抛,酒坛砸在了柱子上,“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二.
虽已经十一月,但西湖岸上却是和风细雨,绿柳飘摇,一点冬日的景象都没有。
徐归鸿斜靠在青石长凳上,徐猛站在他的身后,撑着一把油纸伞,却任凭雨露打湿自己的肩头。
看着烟雨朦胧的湖面,徐归鸿不禁打了个哈欠,说道:“徐猛,虽说你有一身金钟罩的横练功夫,但也没必要这么苦着自己吧,干嘛不拿一把大的油纸伞?”
徐猛的双眼望着湖面上一艘画舫,脸上的五官就像石雕一样,“我本来是想拿一把大的,但是今天出门匆忙,忘了。”
徐归鸿支着的手臂忽地一松,整颗脑袋都差点撞在石凳上,但他腰背一挺,又硬生生地坐了起来。他转过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徐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你这块硬石头也敢开本少爷的玩笑了,今天回去后非得剥开你的硬壳不可!”
徐猛看了他一眼,郑重地说道:“一言为定!”
徐归鸿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口中淡淡地说道:“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都已经十三年了,不知道红柳现在过得好不好。”
三天前,徐宅。
这座宅院曾经是杭州城数一数二的地方,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它的主人——徐长风。
三十年前,初出茅庐的徐长风凭着一套精妙刁钻的“惊鸿剑法”,力毙挑战武林各大派的苗疆巫师姬山,从此奠定了自己的武林地位。之后就有了这座宅院,受风雨侵袭也有二十余年了。
可如今这座宅院就像是枝上的枯叶,已到了凋零的时候。两扇大门上的朱漆都已剥落,铜环也生了铁锈,阴森的高墙内仿佛没有了人烟,只有大门牌匾上挂着的丧幡散发着惨白的光。
十天前,徐宅的主人,江湖中名震一时的徐长风被人暗害了,杀他的刺客用的正是他的成名绝技“惊鸿剑法”。为此,他那在关外流浪多年的儿子徐归鸿也匆匆赶了回来。
徐归鸿站在冰室内,一身素白的衣服配上他苍白的脸色,散发出一阵沁人心骨的寒意,就连他身后的徐猛也有些抵受不住。
徐归鸿看着躺在冰床上发须皆白的老人,眼神里透着空洞。就是这个强横独行,目空一切的老家伙,拆散了他和他最爱的姑娘,还害得他十多年流落漠北,不得归家。他的心里此刻应该是痛快的,可为何内心深处还会渗出一丝酸楚?
徐归鸿的双眉已经拧在了一块,他伸出左手两指在徐长风的脖颈处按下,随即他的身子一抖,慢慢地缩回了手,转过身子走出了冰室,徐猛也跟了出来。
“怎么了,少爷?”徐猛感觉些许不对劲,他看着坐在青石台阶上的徐归鸿,默默问了一句。
“是她。她回来了。”徐归鸿的双手缩在衣袖里,不住地抖动。
“真的是荆姑娘?可她为何如此狠心,又是如何杀害老爷的?”
徐归鸿看了一眼夜空,残月似镰,散发一阵阵惨淡的光晕。
“女人都是记仇的,可能是因为我的不辞而别吧。但老头子脖子里的伤口我还是认得的,是我自创的那招‘惊鸿一瞥’,这个世上除了我和她,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会了。”
徐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连老爷也不会?”
“嗯,他不会,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就被他……呃,小心!”徐归鸿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就已经双脚发力,身形一闪,跃到了庭院当中,而在他刚刚坐着的地方已经钉满了两寸多长的银针!
“少爷,你没事吧?”徐猛连忙来到徐归鸿身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刚才,好险!”徐猛不禁咽下了一口口水,很难想象,如果徐归鸿刚刚没有躲开,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没事。”徐归鸿眼珠一转,嘴角微微一扬,“看来有人太过想念我了,我这一回来就送我一份大礼。”
他轻轻一跃,从刚才青石台阶旁的柱子上扯下一封书信,这也是刚刚被银针钉在柱子上的。徐归鸿打开信封抽出信纸看了起来,上面写道:“君已归来,何不相聚?三日后,西湖相约,重续旧情。”落款处写着三个大字“荆红柳”。
徐归鸿合上信纸,淡淡说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三.
雨停了,徐猛收起了油纸伞,徐归鸿则从腰间拿出了酒囊,又喝起酒来。
“徐猛,你说你滴酒不沾,不近女色,这样的人生不会太过无趣吗?”
徐猛甩了甩油纸伞上的水滴,把它插在后腰,说道:“酒色皆乱人心,会让人迷失心智。再说,如果像少爷现在这样,我宁可日子过得无趣一点。”
听了徐猛的话,徐归鸿一脸无奈的表情,他收起了酒囊,说道:“人生糊涂一点有什么不好,不然被痛苦的回忆慢慢蚕噬,那才是真正折磨人的地方。”
徐猛的眼睛又朝着湖面看去,缓缓说道:“最起码现在的清醒可以救命,少爷你不感觉那艘画舫在湖上的时间太久了吗?”
听他一说,徐归鸿打起精神看了一眼,挠了挠头,说道:“似乎是有些不对劲,这艘船在这有一个多时辰了吧?”
“一个半时辰。”徐猛刚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本来看似笨重的身体却变得灵活起来,徐猛在水面上施展起“蜻蜓点水”的轻功,只见他两点三点就到了画舫旁边,然后轻轻一跃,飞到了船顶上。他忽地伸出右手,正准备重拳打穿船顶。但这时他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气从船内袭来,心中大呼不好,双脚一弹离开了船顶,同时从后腰抽出油纸伞,并且一瞬间打开了它。
“叮…”无数的银针从船顶射出,悉数打在了伞上,徐猛退回了岸上,看了一眼已被打成刺猬的油纸伞,心中不由一惊,幸好油纸伞上有一层细细的金蚕丝,不然就算自己三十余年的金钟罩,也抵挡不住如此厉害的暗器,这“暴雨梨花”针果真阴毒!
“看来头脑太过清醒也没什么用嘛,还是容易冲动。”徐归鸿已经站在了岸边,双手藏在衣袖里背在身后,脸上看似神情轻松,但眼神中却隐隐有一丝期待与担忧。
画舫正在慢慢驶来,离徐归鸿已不到五丈,徐归鸿已经能看清站在船头上女子的容貌。
只见她一身血色红衣披身,但一张脸却是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连两片薄唇也是血色极淡,与一身红衣极不相配。只有细细弯眉下的双眸明亮如宝石,发出闪闪光彩。
“这十三年,你过得一定很苦吧?”
徐归鸿唇角抖动,硬生生地挤出这么一句话。
“荆红柳乃是江湖女子,自然没有徐大少爷活得这么洒脱。”红衣女子轻轻一哼,眉眼里满是嘲讽之色,“不过也多谢你的不辞而别,不然我又怎能安下心来修炼武功。呵,都是命中注定!”
徐归鸿的神情再也轻松不起来,他眼睛血红,大声问道:“如果你恨我,千刀万剐我都受着,可你为什么要把老头子杀掉?”
荆红柳伸出纤纤玉指,摆弄起扬起的黑发,口中缓缓说道:“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和我当初认识的你一样愚蠢,白痴!”
她长长吸了口气,忍住心中的怒火,平静地说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你肯定不知道。你当初和我在一起,也只不过是贪图我的青春美貌。我告诉你,我爹是姬山,就是当年死在你爹剑下的苗疆圣巫!”
徐归鸿的心头一颤,她居然是姬山的女儿,这怎么会?徐归鸿眉头紧皱,十三年前的些许往事开始从他的脑海里涌现出来。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宁可自己远走边疆,背负儿子对他一生的怨恨,也不愿意自己和红柳在一起了,原来父亲只是不愿自己承受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
想到这里,徐归鸿抬起了头,眼神坚定地看着荆红柳,说道:“既然这样,那今天就让我们一决高下吧。”
荆红柳抽出腰间的软剑,歪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徐大少爷的宝剑呢,难道说这十几年你连剑都不会用了?”
徐归鸿笑了,他把藏在衣袖的双手伸了出来,说道:“拜你所赐,我这辈子是没有办法再用剑了。”只见他修长双手上的大拇指都没有了,竟像是被利器齐根砍掉的!
荆红柳不禁瞪大了眼睛,疑声问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高手,居然可以把你伤成这样?”
徐归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不是别人,是我自己砍的。”他看见荆红柳的眼神里布满疑惑,又接着说道:“当年,或许是我父亲早就知道了你的身份,所以死活不同意我和你在一起,还扬言要杀了你。我当时真是恨透了他,便恐吓他说,如果他敢动你一根毫毛,我就自杀殉情,并当场砍下自己的两根拇指。现在想想,自己当年还是像白痴一样。”
荆红柳听了之后似乎在想些什么,手中的长剑也有些摇晃,但随即她便握紧了剑柄,声音凶狠地说道:“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相信你吗?事已至此,你还是乖乖受死吧!”
徐归鸿嘴角一撇,接着右手的食指中指合并成剑式,说道:“不不不,我这样说并不是让你可怜我。相反,这么多年我反而领略到了更高的境界——以气驭剑。所以,还是快让我见识一下你的‘惊鸿一瞥’吧。”
荆红柳狭长而明亮的眼睛里透出一丝凶狠的光,她咬紧牙关说道:“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话还没说完,荆红柳就化作一瞬红影朝徐归鸿袭来,徐归鸿轻轻点头,说道:“好快!”然后他手握剑式亦朝着红影跃去。只见一红一白两道残影相撞,最后交织在一起。
最后两个人都停下了,徐归鸿的双指抵在荆红柳的眉间,一丝血珠从她的头上滴落下来。
荆红柳瞪大了眼睛,问道:“为什么?”
徐归鸿眼带笑意,半天才微微张开嘴说了一句:“因为,我舍不得你呀,我舍不得你死,红柳……”
“嗒……嗒……”荆红柳的剑刺在徐归鸿的胸膛上,在后心的位置刺出。徐归鸿的半边身子已经变成了红色,显得格外刺眼。
徐归鸿终于支撑不住,整个人瘫倒下去。荆红柳松开了长剑,紧紧抱住了徐归鸿。
“少爷!”徐猛看到徐归鸿的伤,提起拳头就要打向荆红柳。
“徐猛,退下!我要和红柳说说话。”徐归鸿的面色惨白,已经没有半点血色。
荆红柳泪如珠帘,眼神早已没有了凶狠,她紧紧抱着徐归鸿,双唇吻着他的额角,口中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这么傻!”
徐归鸿眼带暖意,他柔声说道:“红柳,你好久都没抱过我了,你现在不生我的气了吧?上一代人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我不想仇恨一直蒙蔽你的双眼。”
荆红柳满脸泪痕,泣不成声,“你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们现在就回家,我们还要在一起一生一世!”
徐归鸿摇了摇头,说道:“回不去了。红柳,原谅我,我这次又要食言了,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不能和你一起……”
徐归鸿慢慢闭上了眼睛,一直握着荆红柳的手垂下了。
“归鸿?徐归鸿,不许睡,你给我起来……”
“少爷……”
四.
“咚……”静心寺的钟声响起,清心殿里正举行着剃度仪式。
神殿上供奉着三世佛,殿中蒲团上跪着一长发素衣女子,面容清丽,她正是荆红柳。
主持师太走上前来,手持戒刀,口中念念有词,一缕缕的青丝从荆红柳的头上滑落下来,最终与香炉里的烟气混作一团。
静心寺的后山不知何时搭建了一间茅草屋,屋外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坟丘,一个身高体阔的壮汉正坐在地上,看着墓碑出神。他从腰间解下酒囊,打开塞子大口饮起酒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蒙蒙细雨开始从半空中飘落下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