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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质地的暮光漫过檐角时,蝉蜕正从老枫树上剥落。
夏天到头了,秋天就来了。关于夏天的心绪什么时候结束,是人的事。
那个远房的叫叶子的姑娘什么时候来,宗南只是觉得不远,具体想来却似乎又是没头的事。他此时在躺椅上合衣卧着,无紧要事地发些羞愧。一场雨过后,院墙的背阴面渗出了些霉斑,宗南嗅到南风里掺进一缕银簪花的冷香——轻薄的意念便开始在他的胸腔里翕动。
叶子来讯那日,庭院初秋的青苔正沿着石灯笼褶皱攀爬,宗南凝视廊下积水倒影,忽然看见十八岁少女的木屐踏碎云影,那是三年前梅雨季,叶子发梢别着紫阳花,在回廊里投下倾斜的淡紫的影。
虽没有得到明确,但他心中似乎也拿了些主意,以至于精神还未完全放松,身体却已经早早躺下了。跟家里说嘛,就说是被调剂回了家里。至于这调剂回家里,自然是说辞。感觉到这里,宗南有些茫然,这暑后公司开的闲假他到底没法子适应,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恼。如今使他感到有些不顺的,是已过的整个七八月份全然是在做与自己能力不相称的操劳,于累的无知觉中度过了罢,确实有些草草了。
那公司寄来的闲假通知还在屋内打着瞌睡,纸角被水汽打湿后阴干而上翘,张作蛾翅形状,宗南觉得自己也成了被季节蜕下的空壳,终日与廊檐下的瘦影对弈。
他想到人们口中常谈及的弦的欲断、笼的欲朽之类的紧要场景,从而转移了这一刻意念的欲断与欲朽。
人在没有依靠时会衍生出一股强大,这力量寄托于一种自己为自己求安慰的能力,说服自己对许多事情不必过分在意——实际上明明只是无可奈何的乏力。像这样的可怜人眼下就有一个,那被扫落在独自的幸福里,自己和自己耳鬓厮磨、也由心地窃笑几下、也冷不丁地倒吸一口凉气的,除去宗南,也似乎还有些。宗南回想起昨日在街上游逛的所见,起先他认为自己是不忍心联想的,没料到自己倒像铁了心一样,盯着留意过的景象,决心非得从里面看出点什么深刻来——实则无非是几家经营不景气的店出示了转让,红底黄字的告示张在门上,接连几家贴得近了些,看得频繁了,教人生了些对世道的预感。
宗南望着大而无当的白昼,仿佛被人打了一闷棍,一些思绪就顺着这棍子的行径在空中悠出风声。秋天是从晚上渗进夏天的,今年初次在夜里掌星子觉得冷时,宗南心里就生了感慨,觉得秋天果然来了——此刻他仅仅联想到了这些。
叶子学生般的笑容和她那故意做的奇特造型,又在宗南的心里清晰起来,如今想来,她有二十一二岁了吧?是依旧像曾经那个孩子,还是终于变得越发蛮厉了?他轻笑一下,明白自己是自找无趣,便又嘲笑自己似的不再多想了。他傻傻地停留在清澈的等待中,一些光斑照应着他的心趣,在他上衣的外襟上跳跃。
四面的来风很柔和,刚好折叠存放一些近期的焦虑,但显然好景不长,这种温柔不过两日便变成了推搡,在宗南洗漱过后往长椅上一躺的时候,像是一把把他提起来,让他身上的懒肉发紧。——他决心不再这样消沉下去。
中午他去市场买了半包五花,片了拿葱佐了煸炒成琥珀色,然后他在用来纳凉的屋角处摆了盘糕点,就着啤酒吃饭。邻居家的丑猫又翻进来,好像是意外于这个钟点男主人竟在外边,便蹑手蹑脚地和阴影重叠,它近来总爱蹲在晾衣绳上睥睨人间,仿佛看透宗南用虚张声势掩饰的溃败。往常这时宗南会一个箭步起身,把它扬脚踹翻到阴沟里,而今天,他带着鄙夷的眼光观赏着这只猫的神经质,忆起邻居的不友好,声音也很势利。宗南轻蔑地笑笑,把肉片送进嘴里,他想起晚上要到银座买烟,顺便赶一赶夏末的人流,尽管如此,尽管设想了一个行动路线,他内心却涌起一股孤独的悲哀。
赶巧就在他下午临出门、钥匙已经别在腰带上时,忽地简讯传来,宗南一看,说是叶子说什么也要来一下什么的,心底惊吓得不得了,紧接着觉得这份激动是利于自己健康的。
海风里混入了腌萝卜的咸涩,宗南在院墙外发现那只家猫衔来的枫叶,叶脉里洇出类似烙癍的伤痕。他意图快步追上夏天,飒踏的脚步渐密,顿时满街雀鸟惊飞,宽敞的上空一望能见地平线上的流云,一小撮,新鲜得像是能闻到肥皂味。风富于诗意地辗转,天色像鲣鱼腹一样晃荡,一排排向日葵在高墙里探出黄色脑袋,泛起艳丽青铜的光泽,花盘的姿态令他想起昂扬的日晷。白色的蝴蝶,最后几只,意外地出现,在墙体的高光线上一路尾随……盯着这些美景时,有人会发现它们出乎意料地变得好看,似乎是突然之间。
宗南在散漫途经一段下坡路时遭遇了许久之前的邻里,寒暄时他觉出对面已没有试探的意味,忽地感到一阵轻松,而且这个人也变得笨拙了——距离远则产生模糊,还会让你对他的精明不再那么上心。最后街道的两侧那些硕大的向日葵引发了那面色红润的男人的疑惑:“咦,这种季节啊?”
声音很小,宗南清楚那是不留心滑出的话,无需回答。
孤零零的山毛榉的翠绿从眼前褪去,一些铺面张贴的红纸被夕阳舔得半融,像女子唇上剥落的胭脂,缓慢攀援在街市上的风掠过肩膀,揩了海湾上躁动的日波,此时矗立在陆地之上,吹开了午后的辉煌,使得为人的感受飘渺如一粒石子,朴簌簌得被洗荡了个干净。远处孩童追逐跑过,声喧令他想起叶子踝间系的铃铛,那时她总爱突然从屏风门后探出头,发间别着从佛龛偷来的纸白梅。
暮色倾淌下来,像渐冷的茶汤漫过市町,宗南信步间看到晚云在电车线间抽丝,听到一声含苞般微弱的蝉鸣。三年前,叶子将一枚蝉蜕塞进他掌心时说:"一整个秋天的魂魄都睡在这里呢。"此刻不知道眼前是今夜蒸出来的雾气,还是宗南空空的留恋。
晚间人们出来走动,在灯火的映衬下市町浮现出情调,宗南也是如此,尽管他的那份自由令他有些唐突,但多少,宗南的矛盾开始释然,目光也洒脱般地向外飞逸了。
摇晃着清澈而又一无所想的感觉,渐渐地,在夜空下徜徉,“呼吸和躯壳也都变得很薄,”宗南不禁在心里感觉到。
在电车轨道的一侧,有孩童在玩着打手心的游戏,大人稍慢一点,在后面催促着,宗南想到大人未必敏感了些,肚子里饭食还温吞,他不觉得饿。人无牵无挂时的轻松,还有一点期待,现在让宗南额外有了种温饱感,“人是不能轻易这么美好的”。他看到很多景色,又擦肩而过周围的嬉闹,近处喧嚣声像潮湿的心跳,他忽然渴望变成一尾潜入月光的青鳉。
但他始终不屑于走进夜的深处,一些歌声踩踏着他冰冷的心——那让俗世的人入迷的歌声……他拿烟盒点上一支烟,萌生了不太想回家的想法,刚好他也意识到自己已不知逛了多久,脸上随即一副醉了酒的架势,他快吸一口烟,狠狠感到一阵通畅,心一横,抽身向着不远处的西式石膏像狂奔了几十步,随后把手臂轻率地一甩,甩净了大脑产生疲惫的念头,一串轻快的笑,一圈溢出的旋转——
后来邻居家的猫翻墙进来,再没受到房子主人的恶意。公司那边的电话的确一直没有打来,风掠过空荡荡的竹簟,掀起那封闲假通知——纸角蛾翅般的湿痕依旧在舒展,但确实会有电话,兴许是那个叫叶子的打来的。向日葵在那日午后被砍倒了,就在宗南邂逅前邻居男人之后——出于什么原因未知,总之晒场上葵花全数折断,宛如被巨梳掠过的鬓发,宗南的木屐整整齐齐摆在枫树下,鞋凹里积着新酿的月光,那夜宗南没有按既定路线原路返回,也没有听闻他那夜之后置身何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