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天黑了,别出门!”
“出了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王婆总爱坐在门口,对着路人这么说。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她儿媳妇翠花都会在屋里咒骂上几句,但王婆说她自己的,翠花一个人也骂得不亦乐乎,她们秋毫不犯,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个年头。
只有王婆穿着那件许久未曾换过的破衣裳,脏兮兮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等到天黑了,路上没人了,才被她的孙子不情不愿地拽回屋里。
壹
王婆早年间曾是离这里很远的大王村里有名的村花,家境殷实,知书达礼,前来提亲的人早已踏破了门槛,连她家屋后的那片草地都被那些痴情的汉子硬生生地踩出了一条路,但她愣是一个都没看上,最后嫁给了村里一贫如洗的老实人瘸腿张。
对于这一决定,很多人都为她感到不值,毕竟瘸腿张除了老实会打铁之外,其他一概不懂,根本就配不上她这种下落凡间的美丽仙子。
不过,每当有人问起的时候,她总是笑笑不说话。若是对方逼得紧了,她便会以老实人可靠这句话搪塞过去,久而久之,就再也没人提起。
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知道,其实不是她不想说,而是说不得,因为说了,是会出人命的。
一个女人要是失了清白,她的天就会彻底地崩塌下来。
这句话曾是她的老母亲时常珍重地叮嘱她的,但她总是不当回事,在她看来,自己是受了孔孟圣贤、之乎者也熏陶洗礼过的知识青年,怎么会是那种不知洁身自好的风尘女子呢?
她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也未曾越过雷池半步,直到一个人的出现,她才知道,原来天若是要塌,不过也就是一转眼的事情。
贰
那个人叫李修德,是她家原来的教书先生李光年的侄子,在北京城里接受过新式教育,原本打算去参军,因为老母亲病重的缘故,不得已才回到乡下。
李光年岁数大了,早就有了退休的想法,正好他的侄子又回来了,便向老东家推荐了年轻有才华的李修德,这一来二去之下,王婆便迎来了这样一位谈吐风雅、英俊潇洒的西席先生。
久在深闺之中,受尽世俗礼节的约束,李修德的出现就像是一团火,点燃了王婆内心之中深埋已久的澎湃激情。
俊男俏女,同处一室,难免日久生情,很快,博学多识的先生就征服了天真烂漫的女学生,冲破世俗的阻隔,走到了一起。
他们都还很年轻,正是憧憬地久天长的年纪,所以他们爱得很果敢,也很决绝,不久过后,就在老天爷的默许之下,私定终身,准备逃离大王村,飞向自由的天空。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一纸丧书发来,李修德星夜赶回老家,竟是一去不回,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之中,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音讯。
叁
对于李修德的离去,王婆一开始还不知晓,天天在家里翘首企盼,等待着如意郎君的归来,好带自己远走高飞。
然而,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李修德终究还是走了,她凭什么能够留住他呢?在大国和小家面前,李修德已经妥协了一次,但那一次是因为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老母亲,而她,只有一片深情,到底是无法和血脉亲情的力量相比的。
既然李修德的心早已不在这里,那么他的离开便是迟早的事情,而一个女人若是留不住自己所爱男人的心,那么她的爱情就是将她毁灭的毒药。
李修德虽然走了,但他的痕迹却没有就此被抹去,因为一个新生的生命早已悄无声息的来临,却将王婆推向了命运的深渊。
是的,王婆终于尝到了偷食禁果的惩罚,一个还未出阁的女子竟然勾搭自己的先生并怀上了孽种,似这等败坏风俗的劣迹在大王村可是要被浸猪笼的头等大罪。
没过多久,王父就发现了这件事情,身为四里八乡有头有脸的名门大绅,他又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打算将这件事情体面地掩盖下来。孩子肯定是要不得了,但自家女儿已不是完整之身,她的婚姻大事可不能儿戏,只得便宜了老实憨厚的瘸腿张,左右一番张罗,八抬大轿就把王婆风风光光地打发出去。从此江湖路远,老死不相往来,而他,依旧还是大王村威名远望的缙绅大老爷。
只是苦了王婆,一介弱女子,心心念念,盼来的竟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瘸腿郎君,而心爱的人儿,却永远地消失在那片苍茫的夜色中,再也不得相见。
下嫁瘸腿张,王婆悲痛欲绝,恨不得立马死去,可孩子终究是无辜的,好不容易才从父亲手里保住胎中的幼儿,她又如何能够轻易死去。
一死了之固然痛快,可她自己犯下的错怎么能够牵连到孩子的身上呢?若是她不牺牲自己,还指望谁来可怜她的孩子呢?既然做不到一尸两命,除了服从父亲的安排,她还有什么办法呢?
肆
瘸腿张,人如其名,天生就是个跛子,样貌也不好看,但好在老天爷不算偏心,给了他一颗善良的心以及一双令人羡慕的巧手,由他打造出来的器具不仅质量好,还十分的便宜,而他又时常帮忙村里人干一些脏活累活,故而在张家村中他的人缘一向很好。
听说瘸腿张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美娇娘,村里人在震惊之余都为他感到高兴,说他捡了一个大便宜,但也有少部分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对于王婆的来历议论纷纷,更有好事者直接跑上家门,奉劝瘸腿张看好后院,指不定哪天头上就冒出一顶绿帽子……
对于这些闲言碎语,王婆一概不知,一来是因为她刚到张家就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二来则是因为瘸腿张将她保护得很好,事无巨细,全是他一个人张罗,她还是王家的大小姐,衣来张口,饭来伸手,不需要与外界有任何的联系,自然不会受到流言蜚语的中伤。
就这样,日子在平淡和忙碌之中一天天度过,一个月之后,瘸腿张再次成为了全村人的焦点,因为王婆肚子里有孩子了。
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瘸腿张高兴得就像要疯掉了一样,脸上的笑容从早上睁开眼睛的第一刻一直到晚上闭上眼睛的时候就没有停过,无论见到谁,他的口中都在反复地说着这一件事情,仿佛只有这样,他才是孩子真正的父亲一样。
可事实却是,为了给王婆适应的时间,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人打地铺睡觉的,两个人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甚至于连王婆的身体他都没碰过一次,现在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孩子,这笔糊涂账除了吞到肚子里,他又能向谁讨要呢?
伍
暑去秋来,割完稻子之后,瘸腿张终于可以闲下来好好打铁了,而就在这时,王婆也终于熬了过来,顺利地盼到孩子的出生。
当被告知这件事情的时候,瘸腿张还在隔壁村帮熟人修一副犁头,在知道王婆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之后,他高兴得竟然连工具都忘了收就跑回了张家村。
抱起孩子的那一瞬间,看着那一双略带惊恐的小眼睛望向自己,瘸腿张感到自己的心就像要化开了一样,这些日子来心里头的委屈在刹那间一扫而空。
娶了个漂亮的媳妇还附赠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他突然觉得这笔买卖做得很划算,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幸运了。
有了儿子之后,瘸腿张的生活更加忙碌了,但他的心中却是无比的滋润,没有什么比回到家后看到孩子熟睡时一脸安详的模样更让他感到安心和幸福。
这段日子是瘸腿张这一生中最为充实的时光,他的脸上重新有了笑容,他开心的就好像拥有了整个世界一样,更是恨不得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一下子全部都献给这一对降临在自己身边的美丽精灵。
然后,他终于想到一件他能够做好的事情,那就是给孩子做一个摇篮,还有一只木马,他相信自己的手艺,尽管他只是一个铁匠。
“我出去一下,可能会晚点回来,你记得把家里的门拴好。”
快要入夜的时候,瘸腿张为自己想到的这件美妙的事情而辗转难眠,索性从地上爬了起来,向王婆嘱咐了几句后,便借着夜色向村外一拐一拐地走去。
他将亲手给自己的儿子准备一份大礼,也不知道小家伙明天醒来时看到礼物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会很高兴的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瘸腿张便加快了脚步往前走去,眼前忽然一亮,却是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迎面驶来,而后在他身前不远处停下,走下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军人。
瘸腿张大为吃惊,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去,找个地方躲起来,一声呼唤却是在这个时候突然响了起来。
眼见着躲不过,瘸腿张只好颤抖着身体,硬着头皮转过身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一个年轻英俊的面孔随后映入他的眼帘之中,可不正是昔日大王村中一去不回的李修德。
陆
自从那夜过后,瘸腿张就像人间蒸发一样,突然消失不见了。
王婆好不容易才对生活有了些许盼头,便再度陷入绝望之中。
没有了瘸腿张,王婆一个人根本就养活不了孩子,只好回娘家求助,但回去之后方才得知,因为战乱的缘故,他的父亲已经变卖家产带着一家老小逃去了南方。
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妇人,又身处乱世之中,根本没有去处,只好再次回到村子里面,靠着替人家洗衣服,自己再种点蔬菜谷子艰难度日。
寡妇门前向来就多是非,又何况她还长着这样一张俊俏的脸蛋,村中的地痞流氓不时前来骚扰,更有甚者还企图对她用强,几次殊死抵抗、死里逃生之后,为了守住贞洁,王婆猛一咬牙,在自己脸上割了几刀。
这一下子她的生活终于清净了,但她那颗天真纯洁的美好心灵却也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孩子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如此过了两年之后,李修德带着战败的革命军逃到了这里,派人送来瘸腿张的遗物,王婆这才知道,瘸腿张当时被强行征调去修铁路,为了早点回家,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打铁,最终把自己活活累死,临死之前他还惦记着给孩子做木马和摇篮的事情。
得知这个消息,王婆悲伤不已,四处求人为瘸腿张办了一个像样的葬礼,随后又给她的儿子取了张姓,在坟前磕头喊了一声没来得及叫出口的“爹”。
从墓地回来那天,王婆在路上遇见了李修德和他的下属,但他并没有把她认出来,那个时候她方才意识到,他还是他,但她早已变了模样。
她并没有上前主动打招呼,也没有告知他孩子的事情,她依然爱着李修德,也恨他的无情抛弃,但她更愿意他记住的是自己那时美丽可爱的样子。
尾声
一晃十八年过去。
王婆的儿子虽然和瘸腿张没有血缘关系,却意外继承了他那已逝老父亲的好手艺,开了一家打铁铺,母子两人的生活慢慢步入正轨。
她的儿媳妇翠花就是在这个时候嫁过来的。翠花也是穷人家的孩子,又孝顺,又能干,家里面事无巨细,全都操持得滴水不漏,人人都夸他们老张家有福气。
没过多久,翠花就怀上了孩子,一家人十分开心,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有停过。
谁曾想,就在这个时候,革命军又打了回来,四处抓壮丁,恰逢翠花临盆,王婆的儿子在夜里急匆匆外出找产婆,正好碰见革命军,甚至还来不及告别就被直接被带走,留下婆媳二人还有幼子,日复一日的等待。
……
“天黑了,别出门!”
“出了门,就再也回不来了!”
自打那以后,王婆总爱坐在门口,对着路人这么说。
一般到了这个时候,她儿媳妇翠花都会在屋里咒骂上几句,但王婆说她自己的,翠花一个人也骂得不亦乐乎,她们秋毫不犯,到现在已经有了三十个年头。
只有王婆穿着那件许久未曾换过的破衣裳,脏兮兮地坐在那里晒着太阳,等到天黑了,路上没人了,才被她的孙子不情不愿地拽回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