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wan Song 前传小说

「我们在战斗哟?」
 曾几何时,我一边用毛巾擦拭着妹妹的身体,一边试着询问。
「我们在战斗哟」
 妹妹向着别处,头也不回地重复着我说的话。她没有在听我的话。听着她不出预料的反应,我不禁叹了口气。
 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背,笔直盯向电视。画面上正好播放着她喜欢的广告。妹妹一边哼唱着广告歌,一边挣脱我的手,穿过更衣室,奔向电视机那边。
「唉,你穿上衣服呀」
「你穿上衣服呀」
 妹妹头也不回。身上淌下的水滴沾湿了榻榻米。一边走着,一边用孩子气的纯真动作挠着乳房的她,身体曲线已全然是女性的模样。她的身体脱离心灵,变得成熟一事,让我甚感不安。她的身高和作为姐姐的我几乎没有差别。
 我的妹妹略不同于常人。
 她无法像常人般行动。无法像常人般思考。无法像常人般感知。然后,恐怕她没有注意到自己不同于常人。
 比如,
「芦荟」
 我唤着妹妹的名字。妹妹怕是会盯着电视屏幕没有回应吧。她一定是前后晃悠着上半身,凝视着显像管。
「芦荟」
 我稍微抬高声音,重复了一次。即便如此,妹妹还是不会从电视移开视线。屏幕上,正放映着营养饮品的广告。这时候,妹妹说不定还会用毫无抑扬的声音,房梁君(*)、房梁君地连呼着混有商品名的口号。
 她并非是对商品或影像内容抱有兴趣。不断变换的画面,轻快的广告歌所带来的刺激,她不过成为了它们的俘虏。妹妹从幼时起就对扑闪的光和重复的声音反应强烈,只要给她发光又能出声的东西,她会不厌其烦地耍玩。她似乎喜欢规则重复的刺激。
 每天多次重复同样内容的广告,对我这样的妹妹来说简直是理想的娱乐,中意程度远胜于电视节目。她睁着眼睛,嘴巴微启地盯着屏幕。
「芦荟」
 第三次叫她,妹妹依然没有转过来。耳朵里应该已经听到了。喜欢的声音,或是讨厌的声音,哪怕是响起了旁边的我也没注意到的微弱声音,妹妹也会立刻反应。毕竟她听力并不坏。一定是她虽然听到了这呼唤,但我表达不对才没有传达给她吧。所以,
「芦荟,转向这边」
 只要给出具体指示,妹妹还是会转过来的。虽然我这么认为,但说不定即便这样也没用。要把意思传达给她颇为困难。妹妹只有一丁点用于交流的能力。
 在一般情况下,常人单是被呼唤名字,也能多少从声音的语调,被呼唤的情景想到此时自己正为人需要。即便是更小些的孩子,在自己恶作剧时若被强硬的语气叫到名字,也能理解到自己正被斥责吧。然而,妹妹不具备这点能力。她并非是出于反抗的意图才没有反应。她真的只是不知道而已。
 并且,从我们这些人的立场,也很难理解妹妹的心情。稍微一离开视线,房间就会被弄得乱七八糟,或是她重复着意义不明的话语。她或许是有着她的理由,可我却无法理解她内心的道理。我们体系不同。有人曾说,她就好像外星小孩似的。
 这成为了妹妹与人生活的一个大困难。医生诊断为自闭症。即使在如今,似乎也没有找到真正意义上根治此障碍的方法。
「这就好比失去了腿的人,无法再次长出自己的腿」
 诊疗室的医生说。尽管无法从根本上除去困难本身,我们却依然能依靠轮椅或义肢,以及本人和周围的努力来逐渐改善他们的生活,自闭症患者也能通过相关技术和知识来解决问题。
 只是,由于障碍无法目测,究竟能做到哪一步,该怎么做,只能靠努力和学习的积累来摸索战斗。
 如果芦荟本人也能理解这些就好了。

环绕小镇的山峦,在雪的妆扮下变得一片纯白。腊月已过半,尽管社会上因年末而更加繁忙,我所就职的公司却异于常年的安稳,大家都悠闲地做着业务,其中混杂着一年将尽的沉静感,以及面对年末前圣诞将至的闹腾感。
 这天也是,5点左右我的业务已基本完成,到六点下班为止都得呆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平日里压根没想过自己会无事可做。就算想在家过周末,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事而忙得不可开交。不间歇地运转身体和大脑,对我来说太理所当然,所以当无所事事的时间突然降临,我却产生了如做亏心事的内疚感。
 我想着有没有什么能做的事,重新检查了一次做好的文件和文档,可依然没有工作。
「八坂小姐」
 呆坐在舒适感极差的椅子上时,我的同期,从高中时就认识的月岛君过来搭话了。
「要来杯咖啡吗?」
 我接过他递来的咖啡。
「明明年末了却这么闲呢。这间公司快倒闭了吧」
 这样说完,他笑了。虽然容貌说不上特别端正,但魁梧的身材和爽朗而讨喜的笑容,让公司的女性对他颇有好感。他高中时身兼棒球部的队长,当时也有相当的人气。
「与之相对的,年后似乎会很不得了呢」
 这样回答后,我啜了一口咖啡,注意到了和平日不同的香味。
「喂,这个不是课长私藏的那个高价咖啡么?」
「啊,是我搞错了吗」
 月岛君摆出副玩笑样,可这和一恩按钮就会流出来的,咖啡机里的咖啡绝不可能弄混。
「唉,我觉得课长偶尔把这点东西给部下们享用享用也不错啦」
 他微笑着说。
「们?」
 我环视着周围,课长刚好离开了座位,附近的大家都啜饮着同样泡好的咖啡。屋子里不知何时弥漫着一股咖啡的美妙香味。
「我可不知道哟」
「没问题啦。课长虽然假装内行,却不明白不同。前一阵子,他拜托我端咖啡也没注意到我端去的是速溶咖啡。我已经好好确认过了」
「真是准备周到呢」
 我不禁露出苦笑。
「噢,不错呢」
「诶?」
「你刚才笑了。果然笑起来很可爱呐」
「别说些恶心话哟。吓我一跳」
「别说恶心啊。你最近都没笑过,我可担心了」
 如他所说,他用似乎观察着笑容褪去的我的眼神说着。
「是吗?」
「是啊。你总是容易精神紧绷,老是叹气。是累了么」
「嗯……」
「唉,虽然我觉得你就算不笑也很可爱」
「真是的,所以你别这样了」
「怎么,我只是指出单纯作为同事的感想而已」
 月岛君笑着。我困扰地陷入了沉默。
「月岛先生,工作中请不要和八坂小姐拌嘴」
 坐在对面的山下说完,月岛君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坐在椅子上,我舒展着何时僵硬起来的脊背。一旦开始私人对话,我就莫名紧张。
 变回一人后,我品味着课长秘藏的蓝山,柔和而不苦的味道,即使对于不是特别喜欢咖啡的我来说也美味到舒了一口气。

下班结束购物后,我便去学校接芦荟。芦荟和我过着二人生活。由于不能让摸不着行动的妹妹一个人呆着,放学后到我去接她的那段时间里,都是由学生志愿者来替我照顾。
 如果按平时的时间来到学校,芦荟会已经做好了回家准备,等待着我的到来。在时间上她表现得相当繁琐,太早或太晚她都会不高兴。不过,即便我定时去接她,她也不会摆出特别开心的模样,只是面无表情地过来轻握住我的手。
 这天也是,平日负责照顾她的学生们向我报告了她当日的情况。虽然出现了常有的问题,但似乎没有特别情况。接着是她现在的学习状况。她主要参与的是对话训练。
「这一阵子,她进步可大啦」
 名为深泽的学生很开心地说。
「过去,她如果要做什么或是想要什么,会把我们带过去,只是一边触摸一边连呼词语,但最近她会先试着传达话语。她内心里原本就有着想要表达的欲望哟。然而,无法顺利表达结果成为了压力。平日的病症也减退了吧。你不觉得她似乎整个人成熟了吗?」
 他从去年成为志愿者,和我们交往已过一年半。
 芦荟这一阵的确有所成长。我和老师也不得不承认,大多归功于他。他似乎学习了很多,也提出了许多新想法。尽管也有很多失败,但除此之外成果在提升。
 对于交谈始终没有显著进步的芦荟,提出了加入交流笔记本的也是他。刚开始有过各种不安,但从结果来说相当正确。
「不过我不明白的是,对于语言本身,结构复杂的话语她能理解,但简单的她却理解不来。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不,她似乎明白是在指自己,但她好像以为是和“你”之类的词语相同,自己叫别人时偶尔也会这样使用。无论怎么教她也改正不了。她是记错了吗。提醒她时也能有反应,所以我想如今这样在实际生活中没什么特别的不方便」
「啊,这是……」
 他大概注意到了吧,我一边想着一边继续说着。
「过去,家里种植过芦荟,母亲经常提起,她是把那个和自己的名字弄混了吧」 
「嗯,你这么说,或许是吧」
「你看,狗之类的,不是也会像这样记错自己的名字吗」
「是呢……」
「可是,虽然是我突发奇想,这或许是完全不同的理由」
 他陷入了思考,于是我这样蒙混着。
「总之,我会去调查的。不能清楚认识自己的名字还真是寂寞呢」

「很厉害哟房梁君,很结实哟房梁君,十万马力房梁君」
 芦荟一边走着,一边哼唱电视广告歌。哼歌是她心情好的表现,因此我也松了口气。
 来往的行人对这首听起来不像歌曲的歌,投来了露骨的视线。我也彻底习惯了这样被人注视。虽然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家路上。芦荟的步伐好似芭蕾舞者。她踮起脚尖,颤颤巍巍地摇晃着。尽管有些显眼,反正也没实害,在我看来反倒滑稽可爱。
 我一边走着,一边回想起深泽君指出来的问题。
 明明是芦荟记不住自己的名字,深泽君却误会为另有原因。
 到两年前为止还一起生活的母亲厌恶芦荟,即使被医生诊断为自闭症,她也没有试图做任何了解,也不让芦荟接受适当的教育。给她灌入多到反胃的奇怪药物,认为是狐狸作祟,于是带她去祈祷用棍棒殴打,虽然她很高兴闹腾的芦荟安静了两三天,但这不过因为芦荟衰弱到动弹不得罢了。当时我只是在怀疑,可现在想来也是细思极恐。对痛感迟钝到即便扭了脚也能平然微笑的芦荟,居然变得不能动弹,那究竟是遭遇了怎样的折磨呐。
 当然即便如此,芦荟的状况依然没有变化,也不可能有变化,于是母亲陷入了绝望。于是她拼命向周遭抱怨自己背负了极度的不幸,试图让他人理解自己的悲剧。
 然后一有时间,她就对着本人叫骂。即便旁人责备,母亲也坚持主张自己的权利:反正芦荟本人是傻子所以不明白话语意思,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她只是遇到了这点不幸罢了。
 并且实际上,当时的她对语言的理解似乎远不如现在,无论别人说什么她好像都没听见。这增加了母亲的焦躁。我上高中的时候,从学校回来时,就不小心听见母亲这样说。
「芦荟真是个麻烦的孩子呢。为什么你就被生成了个废物啊。妈妈因为芦荟真的总是心觉羞耻呢」
 母亲面容和善说出的这句话,看样子芦荟并没有理解。她挂着一如既往的茫然表情聆听着,母亲一挠她,她就发出开心的笑声。「你脑子真坏呢」母亲露出了苦笑。
 在父亲极少归来的家中,白天几乎只和芦荟二人独处的母亲,究竟说过多少这样的话呢。总之,这充满恶意的玩笑里,「芦荟」这个词仿佛是对不在场的某人而说,所以芦荟才无法将名字和自己联结起来,就这样长大了吧。
 如果,这份记忆还留在芦荟的脑海里,将来她最好还是不要知道自己的名字。我对说要去调查的深泽君感到抱歉,虽然真相大白时芦荟并不会受伤。

「欢迎回来」
「应该是我回来了吧」
「是」
 芦荟回答着,把自己的靴子小心翼翼地搁在平日里规定的地方。接着她似乎不太高兴我放靴子的地方,移动了2厘米左右的距离。

今天的晚饭是和食。菜单是牛蒡炖菜。芦荟不喜欢有嚼劲的食物。如何让她吃下这些,对我来说是个挑战。
 隔着餐桌,我吃着饭,一边观察着她的进食情况。牛蒡炖菜盛在芦荟中意的彩色玻璃小碗里。芦荟虽然一再投去视线,手里的叉子却始终没有伸向小碗。
 我从她的小碗里拎起牛蒡,吃给她看。个人领域被侵犯的芦荟,死死盯着我。
「牛蒡很好吃哟」
 我露出笑容,芦荟的视线落在了小碗上。
「你吃看看」
「不可以」
「啊」
 她刚才没有打开本子就能用自己的话语回复。虽然是简单的话语,却让我开心起来。
「你说得很好」
 我忍不住表扬她,可又停了下来。毕竟回答本身是她不想吃牛蒡炖菜的任性内容呀。这里可不能表扬。我想起自己时不时被人指责说太宠芦荟了。于是我收起心情反问到。
「为什么不可以呢?」
「为什么不可以呢」
「讨厌牛蒡炖菜吗?」
「讨厌牛蒡吗」
 刚表扬她就出现了反应。而且,她似乎无论如何都不想吃牛蒡炖菜。我沮丧不已,叹了口气。
 最后,我的试行错误是无力地给了她半根胡萝卜,她碰也不碰炖菜便结束了晚餐。

饭后,将包括我的份在内的空碗端去水池是芦荟的工作。她每天都会老实地帮忙做家务,即使相比于差不多的普通孩子来说,也算是相当好的习惯了。说到问题的话,大概是她偶尔趁我没吃完就把碗给端走了吧。
 等桌子上的碗筷收拾完毕后,芦荟会坐在椅子上把双掌贴在桌面。她是在等我端出餐后咖啡。虽然原因不明,但这孩子比起点心和果汁更喜欢黑咖啡。 
 要是我晚些端出马克杯,她便会皱起眉头抛出本子里的话语,直到咖啡端出前都重复着这句话。
「请给我咖啡」
「请给我咖啡」
 给她咖啡后,她知道不会有第二杯,所以喝完一杯花了些时间。
「你明明喜欢咖啡,却完全不长粉刺呢」
 我看着芦荟光滑的肌肤说到,但她当然没有反应。她双手捧着马克杯,用好似考场考生般的严肃表情喝着咖啡。
 也出现过芦荟难以入睡的情况,虽然我尽可能地避免让她夜里喝咖啡,可一看到她这副全神贯注的模样,便忍不住想她生活里有这样点乐趣不也挺好。
 像这样安静老实下来,便会注意到芦荟有着副令人心生羡慕的端正容貌。而实际上,她也经常为人羡慕。单纯从保护者的立场来说,这成为了给这孩子招来多余危险的重大因素,我高兴不起来。
 若是这孩子健全的话,想必会大受欢迎吧。她会就读于普通学年,和同级男生分分合合吗。这样的话我们会成为怎样的姐妹呐。或许会一起参加聚会,一边闲聊着流行服饰一边挑选。说不定还能聊聊烦心事。
 处在相对于他人来说较为封闭的世界里,这个孩子在想些什么呢。哪怕她变得再怎么能表达,内容也不过是她想要什么讨厌什么,仅限于这类简单具体的事情,她从未说过一次抽象的事情。谁也无法知晓她真正的心情,她也没有表现得让人明白。芦荟没有感到孤独吗。
 晚饭结束后就是入浴。在确认芦荟热腾腾的身体已经裹好了睡衣后,便轮到我了。热水淹没至肩膀,入浴剂清爽的香味窜进鼻腔深处,我刚连着香味舒了口气,就听到了芦荟的声音。她似乎又在唱歌,一定是在看电视吧。
 泡澡的时间最为治愈。这座小镇虽然有温泉,但比起泡着陌生人的外浴,还是能独自放松的自家浴最安心。我习惯将水温兑到足以引发感冒的温度,于是在外面泡澡不得不忍受烫热感。
 在接近体温的热水里放松身体,会产生从皮肤开始溶解的感觉。我想象着如果真能溶解的话那该是多么舒畅的感觉。我继续存在下去的话,麻烦太多了。
 在公司里,我很惊讶自己经常被人说没有笑脸。外出时我是打算摆出亲切的态度,可我已显然失去了这份余裕吗。
 倘若真是这样,我想一定是因为前些日子母亲打来的电话。
「你还在照顾芦荟么?」
 只要和母亲交谈便总是被问到的问题。
 和父亲离婚后,已经不想在这家里住下去的母亲,回到了隔壁镇的老家。然后,她说着不想再养芦荟了,甚至卖掉房子把钱存进了某机构里。她默认由这时刚好大学毕业开始工作的我,留下来照顾芦荟。
「这不是当然的嘛。我和妈妈不同」
 我的回答立刻变成了挑起争吵的语气。
「那孩子生病了呀。那种野兽似的孩子,哪能让她和人类一起生活呀」
 母亲无视了我的敌意,故意用饱含担心的语气继续说到。这副故作家长的模样愈发激怒了我。
「不是生病,是障碍。而且,她已经不会再胡闹,或是顶撞到头破血流。和妈妈你在的时候比起来,已经好了太多」
「那是治好啦?」
「所以说,芦荟不是什么治不治得好的问题……」
「果然一辈子都治不好吧? 毕竟医生也说过呢。光努力是没用的」
 我觉得没这回事,但我讨厌自己无法立刻断言。我刚陷入沉默,母亲便开始得意地念叨起来。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哟。该去忙自己的事情了。你还年轻吧? 你这样照顾着没有康复希望的芦荟,自己就算变成了老太婆也无所谓么? 不好吧? 你没必要和那种孩子扯上关系,白费自己的人生呀。你明明还没成为独当一面的人,却做的很不错了。才没有什么可耻的事情哟。不好的是我,所以你不用肩负责任也可以哟。那孩子不会感谢你。哪怕你死了,她也不会为你掉眼泪。反正她什么也不懂」
「和这种事没关系」
 我恨自己的声音失掉了气力。 「呐,是妈妈不好。这点我明白。所以拜托你了,你过自己的人生……」
 母亲还没说完,我就挂掉了电话。一看到沉默下来的手机,我的泪水突然涌起,喉咙里发出呜咽,根本无法抑制。我哭泣着,一边想自己为什么在哭。我讨厌冲动又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被那些话给惹哭也没什么的。
 到处都没有我可去的地方,我也去不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并且,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出生在同样的环境里,却比妹妹生得更为聪慧的我,有义务去替妹妹做她做不来的事情。为了她,我无论贡献多少都是理所应当的。而且我已经决定了。我所做的事情一定不会有错。不可能有错。
 我对自己说着,却因头晕眼花而离开了浴室。我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即便如此,不安还是占据了心灵,我感到莫名惶恐。
「芦荟」
 我向盯着电视的芦荟的侧脸叫唤着。她应该已经听到了,却没有反应。
「芦荟」
 即使我带着感情叫了第二次,第三次,她果然没有回头。
「芦荟,转向这边」
 我妹妹没有转过来,正晃悠着上半身。
 我快哭了。

「圣诞节你怎么过?」
 下班时,月岛君叫住了我。他右手转悠着车钥匙,锁发出了铃铃的声音。
「就是下周末了哟。你有啥预定么?」
「在家和妹妹过」
「你去年不也这么说么」
「是吗。你记得真清楚呢」
「因为去年也被你拒绝邀请了呀」
 在街灯苍白的灯光下,他苦笑着。牙齿异常白亮。
「为什么必须和妹妹一起过呢?」
「是呢」
「如果你有空的话,告诉我吧」

「抱歉,我想没空」
「不管如何,我这边都有空。而且,今天不是星期五么。现在起稍微花一点时间,如何?」 「抱歉,这也不行。一直以来很抱歉」
「我知道哟。只是问问而已。周末我也会尽量空出来的」
「就算你不这也做也可以呀」
 他毫不介意我的回答,挥了挥手,朝停车场方向走去。他的后背很宽。别再在意我了,明明去找别人就好了。他越是说着普通年轻人的发言,我就越发觉得他好像其他遥远世界的人类。

圣诞节,这么一说的确街上装饰着彩灯,超市里流淌出圣诞歌。
 平安夜,如果和往年一样,我大概会和芦荟一起参加学校家长们举办的圣诞聚会吧。去年是以我家为会场,很早开始就和大家一起准备。说到今年的话,我没有被叫去帮忙准备。虽然我预定出席聚会。
「啊,因为大家都在准备哟」
 接芦荟回家时,我悄悄询问深泽君,他这样回答到。
「诶,准备是怎么回事?」
「因为八坂小姐在工作吧? 其他人基本都是职业主妇呢。所以准备就算了,您只要当天过来就好」
「可是,这似乎很不好意思呀。我反而不好参加聚会了」
「虽然我觉得您不用担心。还有对了,有话要转达给您」
「传话吗?」
「说是如果有什么私事的话,让芦荟在这里呆上一天也没问题哟」
 今年负责主办的夫人似乎相当体贴。大概想着我也到了这个年纪,或许节日里有什么安排。
「聚会结束后,我会来照顾哟」
 被你这么说也很困扰呀,我回答说,接着突然想起了刚才月岛君的邀请。如果答应了那件事,我也不是没事做。那么,我赴约如何?
 想到这里,我注意到自己觉得月岛君的邀请也未尝不可,不禁害羞起来。我原来是这样想的吗。
「您有什么事吗?」
「不,现在什么也没有……」
「没问题哟。今年我也会参加,我想人手很充足」
「可是……」
「啊,怎么了吗,您脸很红哟?」
「诶……」
 我捂着脸。
「啊怎么了吗您脸很红哟」
 原本眺望着窗外的芦荟,不知何时就在我旁边突然说着。
 然后她握住我的手。我趁着这个机会,向深泽君打招呼后,便慌忙辞去。
「真头疼呐」
「真头疼呐」
「圣诞节呀」
「圣诞节呀」
「我不习惯为这种事烦恼,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哟」
「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哟」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停住脚步,让芦荟转过来后询问到。
「芦荟圣诞节一个人也没问题?」
「是」
 每当她这样立刻回答「是」的时候,从未有过她理解话语内容的情况。
「虽然我知道你不会寂寞呢」
 毫不理睬我,她自言自语地嘟哝着。
「很厉害哟房梁君,很结实哟房梁君……」
 从我的视线中获得解放的芦荟,朝着前方开始歌唱。
「结果,是我自己的问题呢。决定自己的事情真是纠结」
「十万马力房梁君」
 看到路上走着彼此自言自语的姐妹,行人会怎么想呢。

周日过晌。虽然外面正刮着刺骨的风,房间的暖气却效果甚佳宛如春天。我穿着T恤和热裤。不修边幅地度过周末的我,搂着抱枕横躺着,整理着芦荟的交流本。
 交流本上收纳了许多给图画添有词语的卡片。自闭症在具有语言能力障碍的同时,视觉上的认知能力却很强大。即使口头无法理解,如果通过化为图像和文字来表现,也能较为容易地传达给她。因此,携带整理好的视觉化语言,随时都能拿出来参考,协助芦荟的日常语言能力便是这个交流本的目的所在。
 芦荟还没习惯的时候,得让人翻开本子指着卡片才能表达意思,可如今她能自己看着卡片组织语言。
 在使用时,会出现怎么也无法表达的话语,或是有却用不了的话语。每次发现这些的时候,学校的老师和深泽君便会记下来告诉我。我参考这些意见,完善着能让芦荟轻松对话的本子内容。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包括我在内的身边人。
 透过玻璃的阳光,落在裸肌上相当温暖。芦荟正用她最喜欢的闪亮的金银彩纸制作着稻草圈。这是用于房间的圣诞装饰。
 宁静而安详的午后,我握着卡片,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盯着手机。既然圣诞夜空闲的话,我还是早些联系月岛君会比较好。虽说是个深山小乡镇,或许还是个讨厌的小乡镇,但人多的时候预约会立刻爆满。我必须快些决定。第一是出于礼貌。摆架子实在失礼。
 不,等等,什么时候我竟决定要一起出门。再说,即使一起出门,又是要做什么呢?
 我忍不住开始思考各种多余的事情,脸颊似乎开始发热。真是讨厌。
 我握着卡片,目光转向芦荟。
「呐,芦荟姑娘,问你点事可以吗?」
「是」
 芦荟当即回答。我没有在意地继续说着。
「我很烦恼」
「是」
「圣诞节我说不定会出去哟」
「是」
「你一个人也没问题吗?」
「是」
「对方虽然是过去就认识的熟人,但两人一起出去还是第一次」
「是」
「你没有听我的话吧」
「是」
「呃,你喝咖啡吗?」
「喝咖啡」
 说完,芦荟抛下了她沉迷的彩纸和糨糊,猛地站起身来。那太过势力的态度,让我愕然之余也忍俊不禁。
 给芦荟准备好咖啡,我自己果汁后,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她看也不看盘子里的饼干,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杯子上。这一阵子芦荟比过去要安定多了,而且圣诞节当天也有一直照顾她的深泽君。即使我不在也肯定没有问题吧。这样的话,结果我到底想不想去才是问题呐。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不,我明白答案,却依然迷茫。
 去吧,结果当我这样决定时已经到了星期一。我追上离开公司的月岛君告诉了他,他惊讶后露出了开心的微笑。我有些在意店铺的预约问题,他说不用担心只要当天好好享受就行。
 这天我买了新外套和新靴子。

十二月二十四日。白昼时雪花就开始翩然落下,到傍晚深泽君来家里接芦荟时,外面已是副正儿八经的雪模样。
 他带来了恋人。是我和芦荟见过好些次的活泼女孩,一见到芦荟就会开心地说着好可爱,好可爱,芦荟紧跟着回以同样的话语。
 离聚会还有些早,我让他们进到家里,端出了茶。深泽君的恋人说想给芦荟选今天出门的衣服,于是和芦荟一起去到了二楼。
 不一会儿,便传来了两人愉快地交谈声。
「你女朋友真擅长和芦荟交谈呢。真是惊讶」
「因为她直觉好哟。话说回来,好厉害呢。树也很漂亮」
 深泽君环视着屋内的圣诞装饰一边说到。
 芦荟完全沉浸在了作业中,这一周来,明明没有人拜托她,她却每天不间歇地做着稻草圈,然后满脸笑容地拿到我身边,于是我不得不装饰起来。
「变成习惯了呢。圣诞节后,她也一定会不停地做」
 深泽君有些奇怪地眯起了眼睛。
「说起来,今年明明是你学生生涯最后的圣诞夜,你不用在个人私事上真的好吗?」
「正因为是最后,才会想和学校的大家一起度过哟」
 深泽君有些寂寞地说着,到了来年春天他就会大学毕业。并且他已经定下之后回老家当中学教师。作为评价优良的志愿者,他一定会成为名好老师吧。
「虽然说的有些早,但辛苦你了。多亏了深泽君,芦荟才能做到这么多事」
「不,我完全没做什么了不起的事。是因为本人和周围人都在努力。我总是感到自己力不足」
 深泽君害羞地挠着头。
「如果你被中学炒掉的话,还请回来呢」
 我说完,深泽君似乎有些困扰地笑了。
 终于换好衣服的芦荟从楼梯下来了。搭配衣服的品味比我好上太多,明明是同样的衣服,看起来却更为可爱。
 芦荟她们离开后,家里突然冷清下来。细细想来,我在家时芦荟总是在屋内某个地方。我无法清晰忆起自己究竟是多久没有一人在家了。

我冲着淋浴,清洗身体。我仔细地清洗着。自己虽然感到了些许害羞,但不过是我想多了,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只是作为成熟女性应有的仪容打扮而已。肯定是这样。就连内衣我也选了最好的那套。选了最好的那套。
 接着我化好妆,整理整理头发,重新选了一次衣着后,时间竟不知不觉地流逝了。明明原本还很充裕的。预定是月岛君开车来接我。我慌忙决定好衣服,穿好外套后完成了准备。然后一坐在椅子上,我就莫名紧张起来,这次是一秒钟也显得格外漫长。时钟滴答声的节奏,听起来比平日更慢。每每车辆经过外面马路时,我就会想着会不会是他而坐立不安。
 终于坐上了他的小车。明明是熟悉的街道,我却全然不记得是开往哪个方向。直到在车站附近的小型意大利餐厅下车时,我才第一次明白我们是朝着哪个方向去的。
 跟着月岛君高大的后背进入到店内,飘来了一阵安静优雅的音乐。我们坐在座位上,不一会服务员便端来香槟并倒入了杯中。细长的高脚杯里,气泡从粉色液体的底部游向水面。我们轻碰了下彼此的高脚杯边缘,抿了一口。
 味道很棒,我确认了番标签,似乎是在哪听过的品牌。很贵吗? 这么一想我紧张起来,完全不懂接下来该吃什么了。
 基本结束用餐后,我们一边细细享用着第二瓶香槟,一边聊着高中时代的事情。当月岛君在棒球部过着汗臭味的放学时光时,我正泡在美术部的油漆味里。
 我故意聊起当年和月岛君交往过的女生时,他竟报复似的反问和我关系好过的男生。有种年代久远的感觉。以为自己知晓了世间一切,却一无所知的青涩时代的话题。
「你那时就给人留下了相当成熟的印象,不过八坂小姐真是什么时候都有种成熟感呢」
「这是说我老气?」
「不是」
 月岛君放松了因微醺而略红的脸颊。
 正值大好年华,却为这种约会而抓狂,甚至不明白自己在吃些什么的我,怎么可能成熟。难得他请我吃如此昂贵的料理。
 如果我看起来真的是这副模样,那也是因为我擅长装出副大人样吧。我总是对幼稚任性的自己感到棘手。在我说完这些后,
「原来你今天为我抓狂了啊」
 他有些惊讶地说完,我注意到了自己的失言。
「我去趟化妆室!」
 按耐不住的害羞,令我抓起提包慌忙起身。一看镜子,我的脸比月岛君要红上许多。我拧开水龙头,用水冷却双手,深呼吸后我稳定住心情。自今年正月以来,我几乎一年未沾酒水。这种轻飘飘的愉快心情只是因为酒的缘故吗。
「原来还留有蛋糕啊」
 我刚回来,就看到桌子上正摆着美味的蛋糕。
「可是,我已经很饱了」
「是呢。打包带走吧」
 月岛君叫来服务员,撤下了蛋糕。
「雪变得相当厉害了呢。照这样下去,明天必须要除雪车了啊」
 我随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羽毛般的雪缓缓飘落。如果得铲雪的话,就必须买新的小铲子了。去年的那把,变成了芦荟的玩具后不知道丢去哪了。今年不好好告诉她的话,又会重复和去年同样的情况吧。
「你妹妹……」
 他突然喃喃到。
「诶?」
 我转回来,看见月岛君正笔直凝视着我的脸。
「你今天要什么时候去接妹妹呢?」
 我回答说志愿者会替我照顾到明天,接着我注意到了他认真的表情。我明白如果说今天可以不去接她,就意味着自己是在向他传达怎样的意思。
 看到我僵硬的脸,月岛君放松了表情,端起高脚杯。他是在给我思考的时间。我松了口气。
 可是,怎么办,怎么办,脑子里满是这些转啊转,我无法顺利思考。
「啊,我去问问照看的人吧」
 我硬是挤出了亲切的笑容,然后拿起手机。心跳加速,我明白血液正涌上脸。我紧张过头了。我并非没有预想到,而且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事到如今我在慌张个什么?
 为了有段让自己缓冲的时间,我拨通了电话。
 在铃声响起第五声时,深泽君接了电话。
「是八坂小姐吗?」
 他的语气一反常态地僵硬。
「是的,芦荟没做什么吧?」
「不,什么也没有。没问题。请您放心」
 有什么不对劲。
「如果发生了什么,还请你告诉我」
「真的没有。只是您突然打电话过来,我有些吓到了……」
 听起来并不像这样。他的语气的确已经恢复到了平常模样。可违和感挥之不去。再说,从正在度过聚会这点来说他的背景音安静得出奇。他是在哪呢?
 和月岛君视线重合。我惭愧于露出了严肃表情的自己,我移开目光继续交谈。
「看来发生了什么呢。而且,你对我说不出口,不是因为芦荟发生了什么,而是芦荟做了什么吧?」
「头疼呐,真不是这样……」
「请告诉我你现在在哪」
 我语气强硬地说完,他顿住了。
「对不起,我去了柿崎医院」
「医院……。芦荟在哪?」
「和我一起」
 只听到这里我就挂断了电话,转向月岛君。
「对不起」
「别在意」
 他摇摇头,立刻站起身来。
「你妹妹发生了什么呢。走吧。我也跟着一起去」
「谢谢,可我还是一个人去吧。一个人会更好」
「这样啊」
「今天真的很对不起。很开心你来邀请我」
「嗯」
 他的微笑里能看出明显的失望,这让我胸口苦闷不已。新大衣和新靴子,我感到僵硬异常。

坐着计程车赶去医院的途中,深泽君打来了电话。
「没事啦,所以请您慢慢享受」
 怎么可能做到。我告诉他自己已经在去往医院的路上。距离并没有多远,我马上就能到。
 我刚转到仅亮着一盏灯光的救护用玄关,就看见了站在入口处的深泽君。他没有穿着平日里的上衣,手插在裤袋里缩着肩吐着白气。我向他打了声招呼,
「因为里面不能用手机」
 他嘴唇颤抖地说到。
 他是坐着救护车来到这里的。受伤的是他的恋人。她摔倒在水泥地上,撞到了腰部。尽管骨头没有发现异常,但现在无法马上起来。喝过止痛药后,似乎刚才睡着了。
「楼梯上也积了雪,所以她滑倒了」
 他一开始只是这样说,可在我的逼问下,果然原因是芦荟。上楼途中,芦荟突然抓住她的衣服,导致她失去了平衡。其结果就是从楼梯上摔落下来。
「是我们的疏忽大意。我们明明原本都知道芦荟在叫人时会抓住衣服或是手臂」
 他用冒着热气的纸杯捂手,一边这样说着。
 这个行为本身小孩子也会经常干,但芦荟的体格并非孩童。身高岂止等同深泽君的恋人,实际上芦荟或许还要高上些。上楼时要是突然被这种人给拉扯,哪怕自己有去注意,摔倒也无法避免。
 我打了个冷战,脊背直发凉。可以很容易想到如果有一步之差,就会引发更为严重的后果。
「真的很对不起」
「不,请别低着头。我才是,明明是难得的圣诞节,却变成了这样」
「怎么会」
「我明明就跟着的。芦荟只是和平常一样而已哟。然而。我果然不称职呢。今天我会在这里守夜。八坂小姐回去会更好哟。得趁老实的时候让芦荟睡觉」
 他强打精神露出笑脸,却没有了平日里的活力。他啜饮着杯子里的液体。
 我是第一次见到失去自信情绪低迷的他,明白他无法掩藏的打击。虽然有想过我是不是该对他说点什么,可我却不知道我如今的立场该说些什么才好。
 芦荟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看着绘本。旁边坐着年轻的护士在看护她。
「我是她姐姐」
「你是姐姐? 这孩子虽然到刚才都安静不下来,但似乎很喜欢这绘本,一直认真地看着」
「是吗,让您来照顾她真是对不起」
「她是自闭症呢。这么大个孩子,在家一直照顾她很累吧。发病的时候不要紧么?」
「唉,总有办法。毕竟我妹妹的腕力还没那么厉害」
「听说你父母也不在家呢。真不得了呀」
「………」
「如果可以的话,你们最好还是好好商量后再一起照顾她吧。果然,亲人得团结一致才行。不过,即使这么说也并不简单吧。打扮得这么漂亮,你今天是去了什么地方吧?」
 受到同情的我,心情愈发凄凉。芦荟甚至没注意到旁边的人就在聊有关自己的事情,只是一味盯着绘本。她大概也没理解自己究竟干了什么吧。
「芦荟,快停下」
 芦荟抬起了脸。
「回去了。快停下」
「不行」
 说完,她的视线回到了绘本。
「快停下」
 即便我语气强硬地说,芦荟也不吭声。
「没听到么?」
「没听到么」
「她意外地喜欢呢。再在这里稍微待会吧?」
 不知何时深泽君来到了附近。我们甚至让陷入了此种境地的他为我们费心。我感到羞耻起来。
「没事。喂,快停下」
「不行」
 对这个回答已经忍无可忍的我,一把从芦荟的膝盖上提起绘本。我抓住了芦荟伸过来想要夺回绘本的手。
「芦荟,回去了」
 芦荟大概终于从我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异样,她浮现出不安的表情。
「芦荟回去了」
 她嘴里叽叽咕咕地嘟哝着。我把没收的绘本递给了护士。
「八坂小姐……」
 深泽君担心地看着我。
「今天真的很对不起」
 我低下头,接着狠狠拽住了对绘本恋恋不舍,死盯着绘本的芦荟的手。

我坐在椅子上,困倦地伏在了桌子上。虽然心情焦躁,但已是疲惫不堪,身体如缠枷锁般沉重难捱。
 芦荟按晚归时的习惯要求入浴,在准备好热水后她自己进去了。管我必须给月岛君打道歉电话,可我胆怯到怎么也做不到。
 扔在桌子上的外套,被雪沾湿后乱成一团。如果放着不管大概会变得皱巴巴的,可我没有把它挂上衣架的心情。雅致的装饰看起来异常可恨,可以的话我想现在就把它们统统烧毁。飘飘然的自己着实可恶。我凭什么误以为我能脱离自己的日常啊。
 事到如今我才热泪盈眶,这又是何等的丢人。
 我真是干了件自己不习惯的事情呢。对自己一笑了之,接着我想起了自己在医院里的举动。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情,真是丢人。到了明天我必须去趟医院,再向他们正式道个歉。我让他们受伤了。慰问品也必须准备像样的东西吧。我得更加可靠。
 芦荟出了浴室。她忘记穿上衣服,浑身赤裸。白皙的肌肤因温水而发热,染上了淡粉色。由于没擦拭身体,她全身湿漉漉的,她一边洒着水滴一边踮着脚尖行走。因为没有认真清洗,她的头发和乳房上还留着泡沫。可唯独交流本还小心翼翼地晃荡在脖子上。
「请给我咖啡」
 芦荟说。
「请给我咖啡」
「请给我咖啡」
「请给我咖啡」
「请给我咖啡」
 我一不做声她便会不断重复。既不是生气,也不是催促,她只是漠然地重复着。
 尽管她没有凭借语气来改变话语印象的技术,可如果像这样执拗地说上好些遍,即使是我也能读出她的言外之意。这样放着不管的话,芦荟怕是会开始哐当哐当地摇椅子抗议吧。她因为我没有给她咖啡而感到不快。可是就算是我,不快的程度如今也不亚于她。芦荟偶尔也该配合一下我。
 即便如此,她的语气依然如机器人般不带感情。我怀疑她身体里真有名为心灵的东西吗。虽然我认为有,可即便是有,那也和我的心很难拥有共鸣吧。我们无法理解彼此的心情。
 她的心无论和谁都无法相通。那这样的话,她的心究竟为何存在? 无法传递给任何人的感情不是只有痛苦吗。芦荟为什么能忍受呢? 我完全无法想象。
 只要和芦荟面对面,她的心和我的心就无法产生任何共鸣,我有种与黑暗相视般的孤独感。
「请给我咖啡」
 话说回来,芦荟盯着本子的眼神变得有些奇怪。近似于真正的生气。她要发脾气的话发就好了呀。就在我这样想时,
「啊嚏」
 她打了个喷嚏。
「请给我咖啡」
 即便如此她依然维持着严肃的表情。她要是继续赤身呆在寒冷的厨房里,一定会感冒吧。我投降了。我忍不住站起身来。
 给她泡好咖啡后,我拿来了毛巾和换的衣服。

喝着咖啡的芦荟表情看不出味道如何,我一边擦拭着她的身体,一边触摸了下她的肌肤。皮肤表面因为房间的空气冷却了下来,但里面仍传来了些微温度。
 她还活着啊,傻傻的我脑海里浮现出理所当然的句子。这孩子明明无法独自生活,明明没有他人常伴的话就过不下去,却不知道从孤独中保护自己的方法。原本她就不知道所谓的他人。没有任何保护自己的东西,只带着生来柔软的皮囊活着。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心灵,可她活着却是真实的。
「感谢招待」
 芦荟满足地笑着。

喝完咖啡后我给她穿好衣服,让她躺进了被窝里,我去入浴过后,躺在了自己的睡床上。刚洗完澡,凉乎乎的被窝格外舒服,不一会儿我就从手脚开始,被睡魔融解着。
「明天起,和芦荟两人再次一起奋斗吧」
 我轻声呢喃着。
「我已经不会再做其他任何事情了」
 只要还活着,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允许消沉或是休息。人生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吧。忍耐便能熬过,而败北一定很逊。
 我对自己说过很多次了。
 可是,如果月岛君再次邀请的话,我想我大概会应约吧。就这点事情也可以的吧。
 然后,我陷入了睡眠。

——接着不久后,发生了这起地震。

to be continued...
 译注

*:タフビーム。原意是“强壮的房梁”。因为是营养饮料的名字,故译作房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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