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读《红楼》,当时便喜欢秦可卿,因为她是贾宝玉在太虚幻境中初试云雨的仙子。乳名兼美,说她既有宝钗之鲜艳妖媚,又有黛玉的风流袅娜。可恨《红楼》一百二十回,第十三回便将秦可卿收天而去。
二十岁再读,细看可卿种种,叹服可卿的蕙质兰心、善解人意、心思细腻、八面玲珑。临死前还托梦凤姐,为贾府寻了两条后路,显现出的高瞻远瞩,倒像个涉世极深的男儿。
此时再恨曹公笔下狠,若多留可卿几十回,宁荣两府中,哪有凤姐后来的许多事?
十几年后的今天,在资讯发达时代,我手捧《红楼》纸质书,一边查网络,一边看电视剧,带着无上的敬畏之心,三拜《红楼》。
此时的秦可卿,让我迷惑了。网络中搜索出来对可卿的评论,竟然褒贬不一,争议极大。
说可卿贤惠、兼美、善良者有之,说可卿淫荡、悲怜、虚伪者亦有之。我本倾向于前者,反感后者之妄评,然而,他们说的也是有理有据。这就让我迷惑了。
我迷惑的,有两点,一是秦可卿之死,二是《红楼梦》十二支正册的曲子以及判词。
可卿腊月初二死的,翌年八月的丧礼,间隔达九个月之久。从病情来看,似乎是病逝,从她的判词、曲子及对鸳鸯的自述来看,似乎又是自缢。
且看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再听曲子: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这一曲,唤作《好事终》,曲词暗含深义,加上判词的用句,就成了贬秦可卿者的手握之柄。因为曹雪芹删掉了有关秦可卿的大部分负面内容,特别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段,好事者捡起来,竟说秦可卿是《红楼》中第一大淫妇。我看了,眉头一竖,双拳握紧,恨不能揪了他,看他还敢再妄言?
此时已对曹公恨到了极处。一部《红楼》,你偏只留八十回,留与后人再续。一个秦可卿,你却留出这许多悬疑,让后人去揣度,去争论,不知辩了几世了,以后还会争下去。
这就是曹雪芹,笔下绵延,千里不尽。
带着这些迷惑,询教于文友,《晚来初见》公众号主初见。她的评价很中肯,让我茅塞顿开。
初见开头一句,便说可卿活得累。候门深似海,能让贾府上下敬她、爱她,连凤姐也服她,实在非凡人所能及。
初见说可卿是仙女级别的人物,一点也不为过,人家本来就是仙子,钟情的首座,管的就是风情月债。
再说可卿的淫,初见相信可卿与贾珍之间是有爱情的。请注意关键词是“爱情”,并不是翁媳不伦。
贾珍,应该算是一个真男子,一族之长,有男人之威。若是对可卿有情,也算是真情。可卿出身寒微,本是弃婴,收养她的秦业,也是一个清官,官囊羞涩,家境清贫。贾珍将她娶回,与儿子贾蓉为妻,后书种种迹象,虽说有藏娇之嫌,但是贾珍对可卿的各种关爱,也算是付之真心。
初见对秦可卿这个人物形象的总结是,既丰满又神秘,我赞同。
曹公真乃巨匠,一部《红楼梦》,空前绝后。仅秦可卿一角,若延展开来,便可独立成书,可比《西厢》、可赛《牡丹亭》,真是叹为观止。
我对秦可卿作如下解。
出身寒微,但不失高贵典雅。贫女得居富室,然屋中陈列,俱显其过人才情、高雅性情,品味和层次都高常人一等。武则天的宝镜、赵飞燕的金盘、安禄山伤过太真乳的木瓜,寿昌公主的榻、同昌公主的帐。凤姐来自金陵王家,握贾府大权,机关算尽,屋中也尽是俗物,可卿出身寒吏,嫁到贾家,却成了真豪门。可谓是豪门非铜臭,内涵方显其尊贵。
为人处世,可卿堪称完人。对上辈,恭敬孝顺,对平辈,和睦亲密,对下一辈,慈爱关心,对家中仆从老小,怜贫惜贱。所以贾母夸、婆婆尤氏赞、凤姐敬畏、老少仆童为其逝而极悲,瑞珠触柱而殉,宝珠愿以义女之名摔丧。如此,正如初见所说,实在太累了,一个“不拘听见个什么话都要揣度个三五夜才罢”之人,能不累倒么?
蕙质兰心,高瞻远瞩。荣府凤姐当家,宁府实质上是可卿当家。凤姐靠威,是法家手段,可卿是仁,乃儒家精要。真不想拉可卿与王熙凤作比,在我看来,不是一个档次。从可卿临终托梦凤姐,为贾家寻好两条后路可以看出,可卿洞若观火,看得深、望得远。若是可卿多活十年,宁荣两府,当是可卿掌室,王熙凤的猫威恐怕难敌秦可卿的怀柔仁爱,贾家虽说是豪门,但也终究只是一个家。
可卿的爱情,应该是真挚和高洁的。我一度认为可卿是自缢,书中说她不能进食,我个人认为这是绝食。为谁绝食西归?为贾珍。
嫁入贾家时,秦可卿已成年,而丈夫贾蓉只有七八岁光景。如此算来,贾珍大不了可卿几岁,他们两个之间,应该是有爱情再先,翁媳关系再后。待贾蓉年长,偏又是一个放荡公子,根本不惜可卿之才情,不解可卿之心境。加上真挚的爱情撞上道德伦理,这一切便要爆发,总要有一个结局,可卿选择了死。唯有死,才能留住贾家颜面,才能对得起贾珍的深情。
可卿掩饰得很深,贾府上下,唯贾珍一人看懂了。贾珍看懂了又如何?遍请名医也无效,可卿什么病?绝食谁能治?
碍于可卿的执拗,贾珍急也没用。只到可卿西去,贾珍再也不掩饰了,彻底爆发了。为了一个没有留下一男半女的儿媳,丧礼豪华隆重到了极致。停灵四十九天,名贵樯木板为棺,捐龙禁尉,六公四王设祭送葬,寄灵铁槛寺。事无巨细,皆出一心,再也不管什么道德伦理了,生不能给的,死后补齐了。
写到这里,我也落泪了,竟不能再往下落笔。金陵十二钗正册十二人,秦可卿居最末,却最早入太虚幻境,曹公著书,勾人心,摄人魂,留无限遐想与后人。辈辈人读了,又爱又恨,一部《红楼》,读十遍不厌,读百遍难解深义,唯有奉于心头,一生拜读。
偶尔做点笔记,写点读后感,只能算个人浅论,只可怡情,不可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