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之期】
未见此人,不知世间尚有这般人物。
来人着一袭鸦青长袍,袖幅宽大飘逸、行止间有流水之姿。若论其容貌,却无可比拟,只古书中曾云“浴兰汤兮沐芳,华彩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或能形容一二。
直如庭前玉树生,肃肃清举沐朝仪。
她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身后,以她的功力竟丝毫察觉不出动静。遂回身敛衽整裾,恭恭敬敬向来人作揖,道,“先生。”
离得近了,长衫下摆的卷草纹样也历历得见,清淡而近乎于苦涩的草药香气四溢。
其实他比她想象中要年轻得多,她初次听说此人是在师傅口中,师傅说他是当世异人,神秘莫测。有世所罕有的奇珍异草,能生死人肉白骨。
却无人知他容貌年纪,姓氏根基。只大约可知在大邺都城云浮有其宅邸,却只有缘人得入。她当时想,若是能找到此人,多半是和师傅一般年纪,未曾想竟是这般风华。
今日今时所见,已超出她原先的预期,眼下既无退路可走,她只好顺势而为。
他示意她落座,手越过桌面,替她斟了一杯茶,灰青色陶质茶盏,衬得茶汤幽绿浓沉。
文徽看着他的手指将茶盏轻推过来,肌骨如玉,青筋的脉络历历可见,苍白的没有人气。
像是要掩饰心中的紧张,她将这杯茶团在手里,微温,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有一点粗糙的质地,挠的指腹酥酥的。
她有点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她害怕这样洞若观火的眼神,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一时间竟没有人说话,她迟疑着去看他,他正在为自己倒茶,玉白的指映着灰青色的茶器,竟是一种让人屏住呼吸的清艳,轮廓利落的让人心惊。
然而在这个人面前,惊不是这种惊法,艳也不是那种艳法。
“先生…我今天贸然造访是想向您求一味药,不知可否?”她敏锐地觉得,在此人面前,凡事还是开门见山、利利落落的好。
他仿若无闻,看过来的时候,她不经意对上了他的,一愣——
从未见过有人有这样的眼神,潋滟纯澈地像一只鹿,带着山间雨雾的湿润。却又深不见底,像陷入无底的深渊。怎会如此矛盾?
“你想要什么。”
她尚沉浸在这眼神中迷惑了心神,忽然耳际响起他这一把声线,如泓筝萧瑟,终于让她醒转。
“想求一味幽棘昙,不知先生可有此物?”
闻言他似乎略有笑意,搁下手中茶盏,眸光微动,“上古之物,你如何得知,作何用途?”
话音甫落,他似乎也并不需要她的回答,接着道,“幽棘昙,生于西次三山之首崇吾山,圆叶白柎,素质黑理,其茎有棘,花夜放而色白。初食无毒,唯遇松脂香可致七窍血流。”
语毕他刻意停顿一瞬,眼神掠过有些心惊的她,终于问出那句话,“你想用在何人身上。”
她那一瞬陡然瞪大了眼睛,瞳孔映出他的轮廓,手指收紧了掌中的杯,沁了一手心的冷汗。
虽然早猜到瞒不过此人,但被这样快地问到关键,她还是控制不住的慌乱,不说的话或许拿不到这味药,说的话会不会不仅拿不到,甚至还引火烧身?
短短几个瞬息,她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终而定住心神,平平回视他的眼睛,她赌此人非俗世中人,不会在意世人眼中的规矩。更是因为此人高深莫测,应当不屑于对她这样的人下手。如此,无谓的隐瞒毫无意义。
她终于启口,回复他的疑问,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是当朝权相,裴楷之。希望先生赐我幽棘昙,以成此事。”
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她发现眼前之人似乎眉眼一挑,眼眸里漾着她读不出的神色,继而他食指无意识地轻扣着桌面,缓慢的“哒、哒、哒…”一下一子都敲在她心坎上,压得她不能呼吸。
终于他停下来,语气很澹静,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惊扰到他,他说,“十五日后,你来取。”她惊喜,却知他有后话。攥着手指紧张地等着他的下文。
“你既来,当知晓我的规矩。这味药难得,且是助你取人性命,付出的代价会很大,你可考虑清楚。”
她凝住虚空,其实来之前就已经知道,此人收受奇怪的报酬,随其所愿,没有商量的余地。不过生身父母之仇无论如何也是要讨回的,无论是何代价,她都愿意去做。
“我考虑清楚了,不知先生的要求是什么?”
“既如此,你若事成,便随我在此三年;若身死,则一笔勾销,不记入后世,如何。”他嗓音低润,却始终平无波澜,一丝问询语气也无,平平述之耳。
文徽低头思量,若果真大仇得报,那此身也就圆满,便在此跟随他三年又如何,料想也不会有太棘手的问题。于是抬首迎上他的目光,只答了一字,“好。”
他闻言,遂以自己手边的盏换过文徽的掌中杯,启口道,“喝下它。”声音里有无法抗拒的威慑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服从他。离得越近,越发觉得这杯茶毫无茶味,且色泽如绿玉一般浓沉。
喝下去的口感很奇怪,滑溜的,喉咙里有像羽毛掠过的一丝痒。
喝完了她抿抿嘴唇,忽视掉这特殊的口感。
“那…先生,我十五日之后过来拿。”说完她又疑惑,是不是太简单了?忍了忍还是问,“需不需要立个字据?”难道竟不怕人反悔?
闻言他眉梢眼角竟有丝极轻微的愉悦,像是春风化雨般轻描淡写,“你喝了这杯茶,已然结了血契,万水千山你也会回到这里来。”
文徽两眼一黑,她被算计的可够深的,不知道师兄知道了会不会骂她,真是愁人。
她眉眼里集结着点幽怨的神色,向他行礼,“多谢先生,眼下就不多叨扰了,先行告辞。”
他微颔首,低唤一声,“苍崖。”紧接着门被人轻推开,先时领她进待客厅的年轻男子恭谨地立着。“你送她出去吧。”说罢不再看他们。
等苍崖将文徽带出去后,通体雪白的鹿从门外拱进来,偎着司主的衣摆蹭了蹭,他抚着它的脑袋,低语道,“你选中她了?”
白鹿抬起头看着他,眼睛又大又湿润,乖乖的认真的眨了一眨。
“……”他手指捻着鹿茸茸的顶心,眼神却停留在虚空里,不知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