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只是往昔

徐漫离开我,至昨天的黄昏,足足七年整。

七年前,二十出头,年轻和活力就像是理所当然的存在。七年后,三十过半,年轻和活力就成了老天爷的馈赠。

最近身体总是不好,闲来无事回了趟乡下老家,母亲老了许多,弟弟的孩子也已经上小学了,这一次回家,母亲只说“你回来了”,除此再无他言。我知道,母亲对我,多半是失去希望了。想想几年前每次回去母亲总要问一问有没有对象,一开始是心虚的不敢说,可自七年前我便可以坦然的告诉母亲“没有,我单身”。

单身,大龄剩女,城市里独居。

母亲有时候会在夜里突然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确认我没事,还活着。

如此为人儿女,真叫我惭愧。

昨天休息,睡够了出去走了走,竟不巧的遇到了以前的同学,找了个公园坐了坐,她还是和高中一样瘦瘦的,长头发,提起以前的事一说好半天,临别前她说“六,你还记得徐漫吗?我前几天看见她了,头发剪了,还怀了二胎!”

那一瞬间,我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那一次是大学的一个姐姐,她不远千里的打电话过来告诉我说“六,你知道吗?徐漫结婚了,和一个男人!”

她们,前者只知道徐漫于我,是高中前后桌的同学,后者却知道我们近乎十年的纠缠不清。

徐漫,终究还是那个一提起就会让我整颗心跟着揪动的女人。

告别同学之后,我在公园的长椅上独自坐了很久,等到了黄昏的光变了颜色,我决定去看看徐漫,因为想看看七年那么长都忘不掉的人,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坐地铁,倒公交,又换了地铁,一个城市的两端。

八点整,我站在咖啡厅门口,宽大的玻璃窗,望进去,柔和的灯光下一个短发的女人,薄荷绿的连衣裙,挡不住的孕肚。

真的啊,原来的长发变成了短发,一侧留着,一侧被别到了耳后,和七年前的我,不一样。

奢望什么?她还记得我?

徐漫的视线望出来了,路灯下的我,黑色的长裙落在脚踝,还会悸动的心,跌进了中秋前的月光里。

满天的星光照进了五彩斑斓的灯光里,那一刻起,我不会再有任何的奢望,也不需要再有。

夜里,坐着出租车回到了自己的家,下车时司机看了一眼计价器,心不在焉的报了个数字“180”。

原来,你离我,一直这么远。

下车,刷卡,进电梯,开门锁,瘦瘦睁着大大的眼睛就坐在门口望着我。

瘦瘦来家里三年了,一开始只是一只被朋友弃养的不满两岁的瘦弱狸猫,三年后,他成了一只五岁的瘦弱狸猫,因为他一直瘦瘦的,所以便有了名字瘦瘦,我以为他就是怎么也胖不了的。

但是,也许不是瘦瘦怎么也喂不胖,而是我总是忽略了他该吃饭了这件事。

倒了点猫粮给瘦瘦,然后打开了锁着的柜子,压在最低下的盒子里还有好多以前的照片。

高中时候流行的大头贴,两个脑袋靠在一起没心没肺的笑着,那时候的我,梳着男孩子气的短发,却被身边的朋友调侃说再怎么打扮也还是个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姑娘。徐漫说“你要是男生,也是个娘娘腔……”

对的,那时候的我,易被感动,委屈了就会哭,哪像现在。

高三的时候,大头贴已经不那么流行了,我们最多是用手机拍下来,然后各种修图。翻来最早用的手机里面还有几张我们的合照,那时候学习太忙,所以就算照片也只有寥寥几张。

记忆最深的是那张被徐漫偷亲的照片。

高三的冬,冷到不愿意光手写字。和同桌商量之后串座位到后面,和徐漫一起缩在一件羽绒服里面。午休时阳光照进来,就这那美好的光线,我举起了手机,按下拍照键的时候徐梦突然靠近亲了一下,我吓得差点把手机掉到地上,左右看看没有人注意才算了。后来毕业聚餐上,同桌问我说“六,你和徐漫怎么好的像小情侣一样啊?”我端着啤酒杯的手抖了一下,然后徐梦走过来一把搂住了我的肩膀,然后笑嘻嘻的看着那个男生说“我要是告诉你六是我小媳妇,你信不?”

后来我问徐漫为什么那样说,她说那样说别人才不会乱想,否认了反而显得可疑。

其实,那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两年了。

高三一年,因为想要考到同一所学校,我认真的记笔记,努力的理解那些难懂的公式,明明是文科生的脑子,偏偏走了理科生的路,那应该是我最甜蜜的痛苦。好在,徐漫学的好,所以她帮我补课,夜里从家里跑出来到我的宿舍一起做数学,中午再讲物理,就像是两台不会累的学习机器。

或许,我一直念念不忘的原因就是那时候有过的美好吧。

高考后,我们如愿进了同一所大学,本科四年,同校同系同宿舍不同专业不同班。

四年里从南到北,我们在假期里到过许多城市和景区。中国太美,美到每一次吵架后的旅行都足以让我们忘记吵架的理由。可是长长的四年太短,一转眼就过完了。

毕业,实习,就业。

低薪到高薪,拥挤的出租屋到小公寓。

吵架到和好,和好又吵架。

毕业后的我们几乎没有时间旅行,甚至没有时间待在一起,重要的节日需要回家,周末的假期会有聚餐和加班,夜晚只剩下疲惫和睡意。

经历了七年之痒的我们,终于开始了同床异梦的日子。

春天,徐漫拥抱了店里的一个女孩,她有亚麻色的长发,微笑的嘴角。

夏天,喝醉了的徐漫说,阿姨逼她结婚了。

秋天,徐漫看着下班回家的我说,六,别梳短发了,看着不成熟。

秋天没有过完,我的头发还没有长长,我们,已经不再是我们了。

我整理好自己的东西搬出和徐漫一起租住的公寓的时候,徐漫靠在厨房门口,餐桌上摆了十几个啤酒瓶,她醉了,所以我们的床上睡了第三个人,而我醒着,我清楚,那是我们该结束的信号。

一个人,一只行李箱,倒过四趟公交车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家名字叫‘遗忘‘的店,然后我匆匆下了车,从早上到晚上,找到新的房子,然后住进去,不过十几个小时,我的人生,彻底的变了样子。

辞职,酗酒,宿醉,发呆,昏睡。

回家,过年。

春天又一次来到的时候,我回到了那座城市,偶然间翻起地图册,竟然发现随便的选择的落脚点,竟然让我们住在了城市最两端的地方。

四月末,城市的另一端,酒店大堂,我在一个姐姐的通知下,终于赶得及去见证了徐漫美轮美奂的婚礼。

出门前,镜子里的我,皮肤苍白,眼窝深陷,头发枯黄。大概就是这样的我,不顾一切的打车到了徐漫婚礼的现场,看到白婚纱下徐漫微微隆起的小腹,我连流泪的能力都遗忘了……

徐漫看到了我,她拉着我去了洗手间。

她说,六,好好吃饭吧,你都瘦的脱像了。

她说,六,你看离了我,你连照顾自己都不会。

她说,六,我妈得癌症了……

她说,六,我,怀孕了……

她说,六,再找一个人照顾你吧。

她说,六,你一副长不大的样子,现在就一个人了,该怎么办?

可是……她没有看到我的头发都到肩膀了,也没有看到我不争气红了的眼睛。

原来,只是不能在一起了。

我从项链上摘下了当初一起买的戒指,上面只有一颗碎钻,在当时却花了我们几乎全部的家当,那时候,我们约定过会在穿婚纱的时候为彼此带在无名指,如今,我想兑现约定,却不能带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了。

她的这枚,给她了,我的那枚,不需要了。

那天,我忘了我是怎么回家的,没有喝醉,没有流泪,也没有自杀的念头,生活还要继续。

找工作,做兼职,上培训班,学车,考资格证。

在离开徐漫之后,我不敢再休息,因为休息就代表颓废。

那时候我以为停下就如同死亡。

直到两年前,死亡,来找我了。

加班之后,我回家躺在沙发上休息,瘦瘦在我的胸口乖乖的趴着,突然的,胸口一阵疼痛,胸部痛到痉挛。我把瘦瘦丢到了地上,蜷缩在沙发里。缓过来之后,瘦瘦依然跳到我身上,还是趴在我胸口,眯着眼睛看着我。

第二天,请假,去医院,挂号,拍片子,确诊。

乳腺癌。

我把瘦瘦送到了一个朋友工作的宠物店,摸了摸瘦瘦的小脑袋,他睁着大眼睛看着我。也许,瘦瘦早就知道,我的胸就要离我而去了。

请长假,住院,检查,麻醉,手术。

我没有看到医生割掉的两块肉。与其一边还留着,不如两边都不要。

没有留恋。

一个月后,看着镜子里那个胸部平坦的女人,刀疤还在,命,也还在。

手术后用手里剩下的全部的钱首付了一套房,然后接回瘦瘦,住进了我自己真正的房子。

兼职没有再去了,重新回了公司,用业余的时间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生活,其实也还好。

我开始重新旅行,以前去过的地方又去了一次,又一次把那些景色装进相机的时候,却感觉一切都变了,相片里没有女孩了,也不在有美好的回忆了。

我不再试图留住曾经的记忆,也不再对过往留恋了,离开了徐漫的六,虽然无依无靠,也还是好好的活了七年。

前一阵子因为身体不舒服,又去了医院,医生说,可能是癌细胞扩散了。

不知道以后还可以活多久,只希望能比瘦瘦久一点。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奢望。

手头的工作做完了,工作辞了,房子卖了,辛苦两年还是没有换来一套房子,所以,不如算了。

回镇里租了一间屋子,很便宜,也很清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呼吸,我不想父母为我收尸的时候还要跑太远。

回去之前没有再去看徐漫,该看的,那个晚上已经看过了,她很好,就够了。

现在,我还活着,日子,也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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