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红戎(4)

雨夜急行军

一、寅时三刻的湘江雾

民国二十六年八月十七日,长沙城外的橘子洲头笼着层青灰色的雾,像哪位仙人打翻了墨砚,把湘江染得透不过气。李光培攥着步枪站在队伍里,鼻尖还萦绕着昨夜新婚时的喜烛味,混着此刻江风送来的腥气,呛得他喉头发痒。

“第三排靠左!莫踩了田埂上的豆苗!”前头传来陈振武少尉的吼声,带着湘潭人特有的生硬调子。李光培顺着声音望过去,见那道左手臂有刀疤的身影在雾里晃了晃,忽然想起昨夜尔雅给他系盘扣时,指尖划过他后颈的触感——软得像春日里刚抽芽的柳枝。

“培哥,你摸啥子呢?”身旁的张火旺用醴陵话戳破他的走神,十九岁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绒毛,此刻却因为紧张抿紧了嘴唇,“你兜里是不是藏了糖?我闻见甜丝丝的味。”

李光培浑身一激灵,这才发现自己正隔着棉布摩挲着口袋里的红绸婚书。他慌忙把手抽出来,触到另一块硬物——是尔雅塞的橘子皮,用蜡纸包着,边角都磨出了毛边。“莫讲鬼话,”他故意学赵铁柱的宝庆口音,把步枪往肩上颠了颠,“闻见甜味?怕是你昨儿没偷着喝喜酒,饿出幻觉咯。”

队伍里响起低低的笑声,几个新兵绷着的肩膀松了些。李光培眼角瞥见排头的赵铁柱正弯腰给人系鞋带,圆滚滚的屁股撅得老高,腰间的铁锅晃荡着碰响子弹带。这位三十岁的炊事班老兵突然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嘴:“都把脑壳夹紧咯!过了前面那座桥,可就真出湖南地界咯!”

话音未落,天边滚过一阵闷雷。李光培抬头望去,墨色的云层正从岳麓山方向压过来,像日军轰炸机的影子。他想起几天前在图书馆查的《湖南气象志》,八月中旬的暴雨常伴着西南风——果然,此刻江面吹来的风里已经带着潮意,把他后颈的汗湿军装冻得贴在皮肤上。

“急行军!目标岳阳!”陈振武突然举起驳壳枪朝天鸣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水鸟。李光培跟着队伍往前跑,听见自己的布鞋踩过泥地的“吧嗒”声,混着张火旺嘴里不成调的花鼓戏:“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闭嘴!”陈振武回头时,刀疤在晨光里扯出一道冷硬的线,“再唱就把你丢去给鬼子当戏子!”张火旺吐了吐舌头,却趁长官转身的当口,用肘子捅了捅李光培:“培哥,你说上海的戏台子,是不是比长沙的火宫殿还气派?”

李光培没来得及回答,豆大的雨点已经砸在他帽檐上。队伍顿时乱了阵脚,新兵们忙着解背包翻油布,却被陈振武骂得狗血淋头:“慌个卵!这点雨就把卵子吓掉了?当年老子在江西剿……”他忽然住了嘴,刀疤在雨帘里抽搐了一下。

李光培弯腰帮赵铁柱捡起滚到脚边的铁锅,却在触到锅底时猛地缩回手——锅底还带着余温,显然是临出发前煮过东西。“铁哥,你又偷偷给弟兄们煨汤了?”他压低声音,雨水顺着下巴往下淌,“要是被陈长官发现……”

“怕个鬼!”赵铁柱甩了甩肥硕的手掌,油布下露出半截胡萝卜,“你闻闻,这是我昨儿在你新房外头挖的。新娘子给你煮的桂圆红枣汤,老子可没舍得喝一口!”他忽然凑近,蒜头鼻上挂着水珠,“讲讲,新媳妇的枕头是不是软和得很?”

李光培的脸腾地红了,比岳麓山的枫叶还烫。他想起昨夜尔雅靠在他肩头的样子,红盖头滑落时,睫毛上沾着的烛泪像碎钻。正要开口,前头突然传来惊呼:“桥断了!”

二、迷路的罗盘

众人跌跌撞撞跑到湘江西岸时,眼前的木桥只剩半截悬在江面上,断裂处的木屑还滴着水,显然是被昨夜的暴雨冲垮的。陈振武一脚踹在桥墩上,骂道:“龟儿子!这鬼天气!”他摸出怀表看了看,表盘在雨夜里泛着幽蓝的光,“再有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必须在日出前过江!”

“绕路吧,去上游找浅滩。”李大山的衡阳口音像洪钟,这位担架队班长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的腱子肉,“老子当年在湘江打鱼,晓得哪处水浅。”

“不行!”陈振武摇头,刀疤在眉心拧成一团,“绕路要多走二十里,赶不上军部的集结时间,咱们都得吃枪子!”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地图,却被雨水洇得字迹模糊,“见鬼!哪个带了罗盘?”

队伍里一阵沉默。李光培望着江面翻涌的浊浪,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大学测绘课上,教授用黄铜罗盘在地图上画的弧线。他伸手按住腰间的皮带——那里藏着他偷偷带来的袖珍罗盘,是尔雅用陪嫁的银镯子换的。

“长官,我试试。”他往前跨了一步,步枪在雨中发出清越的撞击声,“我学过地形测绘,或许能算出过江的方位。”

陈振武转头盯着他,雨珠顺着帽檐砸在他刀疤上,像在脸上划开无数道血痕。“你?”他冷笑一声,“戴眼镜的书生也敢吹牛?老子当年在庐山打游击时,你们还在学堂里背之乎者也!”

李光培攥紧罗盘,指腹触到外壳上刻的“岳麓书院”四字。他想起毕业前最后一堂课,教授拍着他的肩膀说:“光培,你这双手该拿枪,不该拿笔。”此刻江水在脚边咆哮,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比雷声还响:“给我半个时辰,若算错了,我甘愿受罚!”

“好!”陈振武突然把地图拍在他胸口,“张火旺,跟他去!要是敢耍花样,老子先崩了你!”

李光培带着张火旺往高处跑,雨水灌进领口,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们爬上一座土坡,借着闪电的强光,他看见江对岸的山峦轮廓——像卧着的巨象,鼻梁处有棵歪脖子槐树,正是《湖南舆图》里标注的“象鼻山”。

“火旺,把背包里的油纸给我!”他扯开衣襟,从腰间摸出罗盘,铜制指针在闪电下泛着冷光。张火旺哆嗦着展开油纸,突然惊叫:“培哥!你背上有伤!”

李光培这才察觉后颈刺痛,伸手一摸,满手是血——怕是刚才过桥时被木刺划伤的。“莫管这个!”他把罗盘按在油纸上,“看好了,磁北偏西十五度,对岸槐树位置对应咱们这里的……”他捡起树枝在泥地上画等高线,“这里!离咱们脚下三百步,江面宽度只有两百米,流速比下游慢三成!”

“你咋晓得?”张火旺瞪大眼,雨水从他睫毛上成串滑落。

“去年暑假,我参加了一个兴趣小组和水利系的同学在湘江做过水文测量。”李光培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记住,等下过江时,两人一组,抓住前面人的皮带。遇着漩涡就往左躲,那里有暗礁挡着……”

突然,一声惊雷炸响,罗盘指针剧烈颤动。李光培抬头望去,只见陈振武举着枪跑上来:“龟儿子!磨磨蹭蹭搞啥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泥地上的线条,刀疤眼猛地收缩。

“长官,从这里过。”李光培把罗盘塞进他手里,“我带第一组试水。”

陈振武盯着他看了三秒,突然咧嘴笑了,露出颗缺了角的犬齿:“有种!书生变骡子了!”他转头大吼,“赵铁柱!把铁锅全拿来!不会凫水的抓着锅沿!”

三、湘江夜渡

江水比李光培记忆中更冷,像无数把冰刀割着他的大腿。他拽着张火旺的皮带,脚底下踩着河床上的鹅卵石,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前头的赵铁柱举着铁锅,庞大的身躯在水里晃成黑塔,突然喊:“有漩涡!往左!”

众人慌忙转向,却听见“咔嚓”一声——李大山的担架钩住了暗礁,一个趔趄栽进水里。李光培本能地松手去拉,却被急流冲得踉跄,罗盘从怀里滑出,瞬间被漩涡卷走。

“培哥!”张火旺惊叫着去抓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推开:“顾好自己!”李光培在水里扑腾,突然触到一块凸起的礁石,他猛地抓住,抬头看见陈振武正拽着李大山往岸边游,刀疤在水面上时隐时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终于爬上对岸。赵铁柱瘫在地上直喘气,突然一拍大腿:“坏咯!老子的锅!丢了三个!”张火旺坐在旁边发抖,怀里还抱着半块锅沿:“铁哥,锅在这儿……就是缺了口。”

“李少尉呢?”陈振武突然喊道。李光培这才发现自己趴在草丛里,后颈的血已经和泥土粘在一起。他挣扎着起身,看见陈振武手里攥着他的罗盘——外壳裂开了缝,指针歪向一边。

“没事。”李光培扯出裤兜里的婚书,庆幸蜡纸裹得严实,“还能走。”他摸了摸罗盘,铜针突然轻轻颤动,指向东北方——那是上海的方向。

队伍重新整编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陈振武把地图递给李光培,这次没再冷笑:“你前头带路。”李光培接过地图,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振武亲启”,落款是“长沙吴玉梅”——大概是陈长官的婆娘。

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些。李光培走在排头,听见身后张火旺又开始哼花鼓戏,这次是《双送粮》:“左手提着个茶叶篮,右手提着个糯米团……”赵铁柱跟着和:“糯米团里包红枣,茶叶篮里装毛尖……”

“莫唱丧歌!”陈振武的吼声里竟带了些无奈,“留着力气赶路!到了岳阳,老子请你们喝雄黄酒!”

李光培嘴角微扬,手指摩挲着罗盘裂缝。他想起尔雅说过,湘江的水最终会流入长江,而长江的尽头,就是上海。此刻雨水顺着帽檐滴在地图上,晕开的墨迹像极了昨夜新婚时,尔雅眼角的泪。

四、卯时的枪声

队伍在卯时三刻抵达岳阳城郊时,雨终于停了。李光培望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岳阳楼,突然想起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胸口泛起股热意。就在这时,前方树林里突然传来枪响!

“卧倒!”陈振武一把将李光培按在地上,子弹擦着头皮飞过,带起的热风灼得人发烫。李光培趴在草丛里,嗅到一股陌生的气味——是樱花牌发油,他在长沙的日租界闻过。

“是鬼子斥候!”他压低声音,“人数不多,最多一个小队!”

陈振武盯着树林,刀疤在晨光中绷成直线:“你咋晓得?”

“他们开枪间隔长,是在试探。”李光培摸出步枪,想起军训时教官教的战术,“让弟兄们呈扇形散开,我带张火旺绕后……”

“狗日的,战火都已经烧到湖南来了,不行!”陈振武按住他肩膀,“你是书生,跟在老子后面!”话音未落,又一颗子弹打在离他们半尺远的石头上,溅起的碎石划破了李光培的脸颊。

这次他没听命令,而是猛地翻身滚进旁边的水沟,压低声音喊:“火旺!跟我来!”张火旺愣了愣,随即跟着他爬过去,步枪在泥水里拖出长长的痕迹。

树林里传来日语吆喝声,李光培听懂了半句——“搜索队,前进”。他示意张火旺停下,从腰带上解下两颗手榴弹,比划了个交叉的手势。小伙子眼睛一亮,点点头,掏出刺刀插进泥土里做标记。

当第一颗手榴弹在树林东侧炸响时,李光培已经绕到了西侧。他看见三个日军士兵正举着枪往声源处跑,军靴踩断树枝的声音清晰可闻。其中一个士兵的钢盔上沾着樱花贴纸,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疼。

“狗日的!”张火旺在他身后压低声音,醴陵话里带着狠劲,“杀了他们!”

李光培稳住呼吸,瞄准最前面那个士兵的胸口。这是他第一次用真枪对准活人,手指扣在扳机上,竟想起尔雅绣荷包时的样子——针尖刺破绸缎的声音,和此刻子弹上膛的声音,竟有些相似。

“砰!”枪声响起时,樱花贴纸士兵的钢盔飞了出去。李光培看见他额头上爆开的血花,突然想起昨夜尔雅给他煮的红豆粥,也是这样的深红色。

“快走!”陈振武的吼声从另一侧传来,“鬼子增援来了!”李光培这才发现,树林深处亮起了无数手电筒的光,像一群红眼的狼。他拽着张火旺往回跑,却在跨过一道土坎时,看见陈振武的刀疤脸在月光下一闪——他正举着驳壳枪,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跑去。

“长官!”张火旺大喊。李光培猛地转身,看见陈振武回头时,刀疤扯出个狰狞的笑,随后举起手榴弹,朝日军密集的光束冲去。

爆炸声响起时,李光培被气浪掀翻在泥地里。他挣扎着抬头,看见天空被火光染成血色,像极了岳麓山秋天的枫叶。张火旺跪在旁边哭,雨水混着泪水从他年轻的脸上滑落,嘴里反复念叨:“陈长官……陈长官……”

李光培摸出怀里的婚书,红绸上沾了块泥渍,像朵开败的花。他想起陈振武塞罗盘时的眼神,突然明白那不是嘲笑,而是某种期待——就像尔雅目送他参军时,眼里的光。

“起来。”他扯起张火旺,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我们要把队伍带出去。”他摸向陈振武的尸体,在他胸前摸到一枚少尉军衔,铜制的“湘”字刻痕里嵌着血泥。

队伍重新集合时,天边已经泛起朝霞。李光培别上那枚军衔,感受着金属贴在胸口的凉意。赵铁柱递来一块硬饼,喉咙里像塞了棉花:“李少尉……”

“往东走。”李光培打断他,声音冷静得可怕,“过了岳阳,前面是武昌。到了那里,我们就能和大部队汇合。”他举起步枪,枪口指向东北方,“鬼子以为我们会怕,但是他们错了——我们是湖南骡子,越打越狠。”

张火旺突然抹掉眼泪,用醴陵话吼道:“狠!湖南骡子就是狠!”赵铁柱跟着吼,李大山跟着吼,三十多个湖南兵的声音汇在一起,惊飞了树林里残留的日军斥候。

李光培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想起尔雅说过的话:“光培哥,你晓得吗?湘江的水从来不会回头,就像湖南人,认准了路,就一定要走到底。”他摸出橘子皮,放在鼻前闻了闻——虽然被雨水泡得发皱,却依然有股倔强的香气,像极了此刻队伍里每个人的眼神。

雨又开始下了,这次是太阳雨。李光培带着队伍走进雨幕,步枪在肩上颠出整齐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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