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看的一个小故事
他们在风雪中慢慢走着。他和她,他们是两只狼。他的个子很大,很结实,刀条耳,目光炯炯有神,牙爪坚硬有力。她则完全不一样,她个子小巧,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有一种小南风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上悬浮着似的。他的风格是山的样子,她的风格则是水的样子。
刚才因为她的故意捣乱,有只兔子在他们的面前眼巴巴的跑掉了。
他是在他还是少年的时候就征服了她的。然后他们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了整整9年。这期间,她曾一次次的把他从血气冲天的战场上拖下来,把伤痕累累昏迷不醒的他拖进荒僻的山洞里,用舌头舔他的伤口,舔净他伤口上上的血迹,把猎枪的砂弹或者凶猛的敌人咬碎的骨头渣子清理干净,然后,从高坡上风也似的冲下去,去追捕獐獾,用獐脐和獾油为他涂抹伤口。做完这一切后,她就在他的身边卧下,整日整夜的,一动不动。
但是,更多的时侯,是由他来看顾她的。他们得去无休无止地追逐自己的食物,地与自己的同伴拼死拼活的争夺地盘,得提防比自己强大的凶猛对手的袭击,还得随时警惕来自人类的敌视。这真的很难,有时候他简直累坏了。他总是伤痕累累,疲于应战。而她呢,却象个不安分的惹事包,老是在天敌之外不断的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她太好奇而且有着过分快乐的天性。她甚至以制造那些惊心动魄险象环生的麻烦乐事。他只得不断的与环境和强大的敌手抗争。他怒气冲天,一次又一次深入绝境,把她从厄运之中拯救出来。他在那时候简直就象个威风凛凛的战神,没有任何对手可以扼制住他。他的成功和荣誉也差不多全是由她创造出来的。没有她的任性,他只会是一只普通的狼。
天渐渐的黑下去,他决定尽快地去为她也为自己弄到果腹的食物。
天很黑,风雪又大,他们在这种状况下朝着灯火依稀可辩的村子走去,自然就无法发现那口井了。
井是一口枯井,村里人不愿让雪灌了井,将一黄棕旧雪披事先护住了井口,不经心的做成了一个陷阱。
他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中间隔着十几步。他丝毫也没有预感,待他发现脚下让人疑心的虚松时,已经来不及了。她那时正在看雪地里的一处旋风,旋风中有一枝折断了的松枝,在风的嬉弄下旋转得如同停不下来的舞娘。轰的一声闷响从脚下什么地方传来。她这才发现他从她的视线中消失了。她奔到井边。他有一刻是昏厥过去了。但是他很快就醒了过来,并且立刻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他发现情况不像想象的那么糟糕。他只不过是掉进了一口枯井里,他想这算不得什么。他曾被一个猎人安置的活套套住,还有一次他被夹在两块顺流而下的冰砣当中,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才得以从冰砣当中解脱出来。另外一次他和一头受了伤的野猪狭路相逢,那一次他的整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了。他经过的厄运不知道有多少,最终他都闯过来了。
井是那种大肚瓶似的,下畅上束,井壁凿的很光溜,没有可供攀缘的地方。
他要她站开些,以免他跃出井口时撞伤了她。她果然站开了,站到离井口几尺远的地方。除了顽皮的时候,她总是很听从他的。她听见井底传出他信心十足的一声呼吸,然后田间由近及远的两道尖锐的刮挠声,随即是什么东西重中跌落的声音。
他躺在井底,一头一身全是雪粉和泥土。他刚才那一跃,跃出了两丈来高,这个高度实在是有些了不起的,但是离井口还差着老大一截子呢。他的两只利爪将井壁的冻土刮挠出两道很深的印痕,那两道挠痕触目惊心,同时也是一直深深的遗憾。
她趴在井沿上,先啜泣,后来止不住,放声出来。她说,呜呜,都怪我,我不该放走那只兔子。他在井底,反到笑了。他是被她的眼泪给逗笑的。在天亮之前的那段时间里,她离开了井台,到森林里去了,去寻找食物。她走了很远,终于在一株又细又长的橡树下,捕捉到一只被冻的有点傻的黑色细嘴松鸡。他把那只肉味鲜美的松鸡连骨头带肉一点不剩全都嚼了,填进了胃里。他感觉好多了。
他可以继续试一试他的逃亡行动了。这一次她没有离开井台,她不再顾忌他跃上井台时撞上她。她趴在井台上,不断的给他鼓劲儿,呼唤他,鼓励他,一次又一次的催促他起跳。隔着井里那段可恶的距离,她伸出双爪的姿势在渐渐明亮的天空的背景中始终是那么的坚定,这让井底的他一直热泪盈眶,有一种高高的跃上去用力拥抱她的强烈欲望。
然而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
天亮的时候她离开了井台,天黑之后她回来了。她很艰难的来到井台边,她为他带来了一只獾。他在井底,把那只獾一点不剩的全都填进了胃里。然后,开始了他新的尝试。她有时候离开井台,然后她再折回到井台边来。她总觉得在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奇迹更容易发生。她在那里张望着,期盼着她回到井台边的时候,他已经大汗淋漓的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傻乎乎的朝她笑了。但是没有。天亮的时候,她再度离开井台,消失在森林里。天黑的时候,她疲惫不堪的回到井台边。整整一天时间,她只捉到一只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的松鼠。她自己当然市饿着的。但是她看到他还在那里忙碌着,忙的大汗淋漓。他在把井壁上的冻土,一爪一爪的抠下来,把它们收集起来,垫在脚下,把它们踩实。他肯定干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他的十只爪子已经完全劈开了,不断地淌出血来,这使那些被他一爪一爪抠下来的冻土,显得湿漉漉的。她先是楞在那里,但是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想要把井底垫高,缩短井底到井口的距离。他是在创造着拯救自己的生命通道。她让他先以便歇着,她来接着干。八在井坎附近,刨开冰雪,把冰雪下的冻土刨松,再把那些刨松的冻土推下井去。她这么刨上一阵,再换了他来,把那些刨下去的冻土收集起来垫好,重新踩实。他们这样又干了一阵,他发现她在井台上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有点急不可耐了。他不知道她是饿着的,也很累,她还有伤。天亮时分,他们停了下来。他们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如果事情就像这么发展下去,他们会在下一次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最终逃离那口可恶的枯井,双双朝着森林里奔去。但是村子里的两个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憬的他。然后他们跑回村子里拿猎枪来,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子弹从他的后脊射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象一条暗泉似的往外蹿,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不起来。开枪的少年在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伙伴阻止住了。阻止的少年指给他的伙伴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玲玲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森林中。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她带回了一头黄羊。但是她没有走近井台。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松针味道中闻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药的味道。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的嗥叫。他的嗥叫是那报警的,他在警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他无法再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的从血泊中挣起头颅,朝着头顶上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的嗥叫着。
她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的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朝着井台这边嗥叫。她的嗥叫是在询问,她在询问出了什么事。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开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的深处去。她不,她知道他出了事儿。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否则她决不离开。
两个少年弄不明白,那两只狼嗥叫着,呼吸眦连,一唱一和,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
两个少年被她的美丽惊呆了。她的体态娇小,身材匀称,仪态万方,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小南风一般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两个少年,他们先是楞着的,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来。
枪声很沉闷。子弹钻进了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像一阵干净的轻风,消失在森林之中。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嗥叫。这是愤怒的嗥叫,撕心裂肺的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跨了。在整个夜晚,她始终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里,不断的发出悠长的嗥叫声。他在井底也在嗥叫。他听见了她的嗥叫,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再走出来。她仰天长啸着,她的长啸从那片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打了个盹。与此同时,她接近了井台,她把那只冻的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她倒着身子,刨飞着一片片雪雾,把那头黄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里,因为被子弹打断了脊骨而不能动弹。那头黄羊就滚落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地叫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烦扰他,否则他会让她好看的。他一头朝以便歪着,看也不看她,好象对她有着多么大的气似的。她爬在井台上,尖声的呜咽着,眼泪汪汪,哽咽着乞求他,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口该死的枯井里救出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着。两个少年一共朝她射击了7次,都没能射中她。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他没有一刻停止过这样的嗥叫。他的嗓子肯定已经撕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但是第三天的早上,他们的嗥叫声突然消失了。
两个少年,探头朝井下看。那头受了伤的公狼已经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头歪在井壁上,头颅粉碎,脑浆四溅。那只冻硬了的黄羊,完好无损的躺在他的身边。
那两只狼,他们一直试图重返森林。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他们后来陷进了一场灾难。先是他,然后是她,其实他们一直是共同的。现在他们当中的一个死去了。他死去了,另一个就不会再出现了,他的死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两个少年,回带村子拿绳子。但是他们没有走出多远就站住了。她站在那里,全身披着银灰色的皮毛,皮毛伤痕累累,满是血痂。她是精疲力竭的样子,因为皮毛被风儿吹动了,就给人一种飘动着的感觉,仿佛是森林里最具古典性的幽灵。她微微的仰着她的下颚,似乎是轻轻的叹了一口气,然后,她朝井台这边轻快的奔来。
两个少年几乎是看呆了,直到最后一刻,他们其中的一个才匆忙的举起了枪。
枪响的时候,停歇了两天两夜的雪有开始飘落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