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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太卑鄙得偏爱自己的人，才能无耻地写自己的事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从来不善于抒写感情，亲情尤是。把亲情公布于众，似乎把伤口或者隐私露给人看，需要莫大的勇气。
最爱的张爱玲，倾世之恋就是为了胡兰成而低到尘埃里去，而关于亲情，其实是她内心最痛的一部分，直到死都放不下，却也还是隐晦到假借小说主人公来抒发难过。热情奔放的撒哈拉女子三毛，传奇一样的人生，和传奇一样的爱情。而于亲情，却也着墨不多。
亲情是深沉的，却也是琐碎的，琐碎到一针一线，一餐一饭，很难用语言表达的彻底。
所以，好多年了，我也想写一写我的父亲，每次提笔，却都瑟缩的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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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五十年代生人，幼时家贫，姊妹众多，粮食跟不上，父亲长的高而瘦，经常饿的半夜醒来。十几岁就去厂里做工，三班倒的时间和强体力的工作量，是我永不能想像的。
父亲爱漂亮，布票拮据的年代，依然用的确良做成衬衣的假领子，每天洗的干干净净，下夜班时也会采芍药或者梨花之类回来家插瓶。
哥哥大我三岁，母亲说怀我的时候，父亲说希望这一胎是女儿，果然如愿，父亲高兴的不得了。在工资只有28.50的年代，我却是一个穿着洋装，红皮鞋，顶着姑姑用筷子卷出来满头卷的好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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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跟着父母在厂区里长大的，下河摸鱼，树下摔泥巴这些游戏每日里玩得不亦乐乎，玩累了回家吃馒头和白米饭，我的童年回想起来是很富足的。
而大我三岁的哥哥，因为父母精力有限和已经上小学，留在了祖父母身边。叔叔姑姑都也还是孩子，堂姐妹兄弟众多，哥哥是很受到了一番冷落。
父亲每每喝酒以后都要提到一件事，那年雪下得齐脚深，父亲回家，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哥哥自己在院子里，鞋不消说已经湿透了，棉裤也湿了半截。父亲抱着哥哥痛苦一场，默默的买了新的棉裤和鞋袜，默默地离开，没有一个人知道。
就是那一刻，父亲下定决心要有自己的家，再难也要有自己的家。
那年父亲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龄。现在想起来，作了多大的难才建起来一座房子，真的是想像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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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小学的时候，家里条件已经宽裕了很多。家具和电器添置了不少，最奢侈的是还有了一台录音机。父亲买了许多磁带，也听，也自己唱，家里开开心心的。
最难忘的是晚上，我和哥哥埋头写作业，父亲母亲也拿笔一起读书写字，遇到新学的生字，一家人会比较谁写得更好，暖暖的灯光下相视一笑，父亲脸上是满足的笑。那应该是父亲一生最满意的时光，因为儿女绕膝，因为理想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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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真的是一个坎儿，我承认我过了一个像童年一样懵懂的青春期，严重的偏科，严重的不知去向。父亲心里的感觉，只有在我的孩子一点点长大，我才更加体会。
前天早上六点钟起来跑到省城，给小升初的儿子报志愿。37度橙色高温预警的强太阳下站了五个小时，不敢离队，水也没有时间去喝一口。皮肤晒伤，又痒又痛。
其实我知道，儿子的成绩，在如云的考生里难以如愿，但是还是尽力满足他一切愿望。
那时候就体会了父亲披着满天星光和如钩弯月接送我早晚自习的心情。早晚清冷的风里，父亲的心里冷冷静静，一定听得见梦破碎的声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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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还是进了一所不入流的学校。期间家庭出了一些变故，整个家庭生活遭受了很大打击。
我至今想起来，不懂父亲是怎样一个人熬过了那艰难的几年——当我一点点长到他那个年龄，陆续发现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之重。是烟，是酒，还是沉默。
那个夏天的记忆总是飘啊飘的不曾走远，楼顶微凉的风，湿黏的空气，漫天的星光和蓝幽幽的月光。在那个夏天，伤害了另一个爱我如父亲一样的男人。
一夜无眠，半生失眠。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那一刻的父亲终于破灭了所有的希望。
他失落和悲伤的原因，是他最爱的珍宝，终究在走向一条他无法扭转的路。
我在幻想着，幻想在破灭着，幻想总把破灭宽恕，破灭却从不把幻想放过——顾城《我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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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父亲日益沉默。
结婚那天，穿好了婚纱要出门的我，吵吵嚷嚷中听见大家在四处找父亲道别。四下里找寻，却发现父亲在楼上的房间早已经哭红了眼睛。
婚礼的仪式是要给父母鞠躬的，我就那样双膝跪了下去，哭泣着走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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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入一穷二白的家以后，婚后有一两年的时间，父亲对我都是淡淡的，几乎不理。而我，总在回过娘家的包包里，翻出钱或者购物卡。
生孩子的那年，遭了很多罪。孩子在医院期间，父亲总是固执地不让我去看护，各种理由，没出满月、身体恢复不好、妈妈在家没有事做……直至那个生命离开，我才明白父亲内心已经有所感觉，不想我付出太多，痛到不可收场。
那年跟父亲去旅游，火车上铺上我睡了一个又一个小时，模模糊糊的风声里，听见父亲和一起前来的一位叔叔说，我这个闺女这些年遭了太多罪……
翻了个身，面向隔板，在心里泪落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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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早产，生下来的样子面目猥琐，爸爸兴冲冲的来医院探视，妈妈说爸爸回家以后伤心好久，他那么好看的闺女怎么生出来这么不能看的家伙。
在父亲的心里，女儿就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甚至唯一好看的女人。
有一次和父亲去某单位办事，他等在车里，我回来以后，他新大陆一样告诉我，这个单位出出进进那么多女的，没有一个比他姑娘长的好看的，偶尔有一两个不太难看的，穿衣和气质也难入眼。
我瞄一眼他开心的样子，他已经忘记，他亲爱的女儿也已经一把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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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老年的父亲，经常会很沉默。父亲喝酒，醉至半酣时，会对着祖父母的照片，想念他的母亲。
父亲总是对我说，父母在，自己还是孩子，心里有事的时候，可以回家说说，哪怕是在母亲身边坐一坐，心里的委屈也少了大半。有一天，当你失去我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疼你了啊。
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会借故离开，走到院子里去，看一看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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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被生活的耳光击打得鼻青脸肿，曾经任性固执的我也变得沉默了许多。
没有做成让父母满意的那个自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伤口，痛到难以诉说。
每个节日、生日，朋友圈都会有朋友晒父母的照片，我从来没有。
也拍，很少拍，拍出来也不发，甚至经常删掉。因为我终不能承认照片里那个头发稀疏、满脸皱纹、挺着肚腩的老年人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是高大帅气山一样的男人啊。
内心总有泪在纵横。
岁月啊，你终究不能慢些走，让父亲老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他快乐一点再快乐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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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一篇文章里说：人之为父母，内心总是有莫名其妙的歉疚，总觉得欠了孩子什么，得宠，得还，不知道怎么爱才好。
其实作为子女，又何尝不是愧疚一生。
经常做梦，梦里那个穿着洋装和红色皮鞋的小女孩，哭泣着对我说，为什么没有长成父亲所希望的那个样子，为什么让父亲总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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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人有没有灵魂，有没有来世。很多时候，我希望没有，只有在这个时候，我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因为我想有机会当一回父亲的父亲，让父亲当一次我的女儿，我会给她梳小辫儿，给她买花裙子，牵着她的手送他上学，早晚自习接送他上课，为她落泪、为她心急、陪她长大，把她的手交给和我一样爱她包容她的男人的手心，也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不能像我一样爱她，那么，把她送回家，她是我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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