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秀河在双坝村东边绕了一个大弯,冲出一片乱石滩。石大如屋,石缝间长出的麻柳树,又粗又壮,双坝村的人就把乱石滩起名叫麻柳滩。麻柳滩后来成了庄稼地,还叫麻柳滩。
在双坝村人的观念里,地是用来种庄稼的,比如包谷地,头年种包谷,包谷收了,就让地歇着,第二年还种包谷,一年一年地延续下去,基本上不会变。这是认准了这块地是种包谷的地,倘若要种别的庄稼,断不会好好长的。黄豆地、洋芋地、苕地……也是这样,哪块地适合种哪样庄稼,双坝村的人都知道。时间一长,那块地就有了名字,比如张家包谷地、李家洋芋地,这样一叫,双坝村的人就知道指的是哪儿了。
还有一种情况,地是用来修房子的,纸上写的是宅基地。修房子要先打申请,找大队盖章再拿到公社批。双坝村的人叫屋场,屋场要向阳,讲究风水。好屋场能让家族兴旺发达,日子越过越红火。比如东山后面的刘家坪就是个好屋场,簸箕形,房子修在中间,夏天庇荫,冬天背风,是远近闻名的好风水。难怪刘家三兄弟个个发达,老二官最大,地区副专员。
那时候,麻柳滩还是乱石滩,既不能长庄稼,也不能修房子。双坝村的人说,麻柳滩很早以前淹死过人,阴气重,谁都不敢去招惹,连麻柳树枝都不敢动一根。有个不信邪的人,在麻柳滩砌了个猪圈养猪,猪倒长得好,肥滚滚的,快过年的时侯,准备杀了好好过个年。猪却莫名其妙地死了,那人舍不得,仍是脱了猪毛,掏出下水,割下肉背回家去,晚上煮了一块来吃了,结果天没亮,口鼻流血而死。麻柳滩成了邪魔之地,再没有人敢招惹。
没有人敢招惹的麻柳滩麻柳树疯长,连成片成了林,林子里阴森森的,透着杀气,远远地寒气逼人。冬天树叶和枯枝落了一层又一层,有点火星子就能着起冲天大火。有人说,这得拾掇,不然失了火,村里房子也要跟着烧。
万德润住在村东头,离麻柳滩最近,对人说,是这个理,要抓紧拾掇才行。找到大队支书柳成财央求说,大队承个头,把麻柳林拾掇一下,要真失了火,我的房子烧了,一村人的房子都保不住。柳成财说,麻柳滩邪气重,哪个敢弄?要弄,你去弄吧。万德润说,我不敢弄,才找你的。你是大队支书,邪不压正。柳成财说,屁话!大队承头还不是落到我头上?你是教书匠,知书识礼,也信邪?万德润说,你大队支书都信,我一介草民——宁可信其有。万德润只好请人在房前挖了一条沟,一年四季都灌满水,防火。
转年,县上下来一帮人,拿着仪器在麻柳滩测量,还在纸上画着图。双坝村的人好奇,围过去问做什么。测量的人说,修路,把公路改下来,给你们造福哩。双坝村的人手搭凉蓬往东山上望,说,那真是造福哩,以后搭班车,再不用爬到半山上去等了。
公路修在半山上,隐在树林里,是一条从县城通到上坝公社去的简易公路。前几年修这条公路的时候,本来县上设计好是顺着秀河修的,修到双坝村的时候,听说刘副专员给县长打了个电话,说每次回来看望老父亲,车都开不到家门口去。车停在下坝的铁锁桥头上,人要爬坡走上去,太不方便。公路从刘家坪改个道也不费事,多花的钱我给你解决。县长说,按领导的指示办,于是公路就转了急弯,爬上东山,从刘家坪的簸箕口修过去了。
从东山上修过去的公路一遇到下雨天就塌方,滚下来的石头把山下户人家的房子砸得稀巴烂。虽然没有伤着人,但县上到底不放心,严令大队把两家人赶紧迁走,两家人死活不肯。一家是老母亲带着腿有残疾的儿子,一家是八十多岁的孤寡老头,老头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有啥要紧?砸死了,不怪你们。县上没办法,就改路。
双坝村的人说,在麻柳滩修路,怕是不牢靠,麻柳滩一年要涨好几河大水,不够被水冲的。测量的人说,不怕,外河边修河堤,把路基抬高,再大的水也冲不上来。
县上的人不信邪,没过几天,就把铲车开来了。先是砍了麻柳滩的麻柳树,问双坝村的人,要不要扛回家去当柴禾烧?双坝村的人赶紧摆手,不要不要。县上的人就放了一把火烧了,大火烧了三天三夜。万德润说,他半夜起来解手,在噼噼啪啪的火光中,听到像狼一样的嚎叫声。双坝村的人说,烧得好烧得好,那鬼东西再不会出来害人了。麻柳滩清静了,双坝村就豁亮了。
一个冬天河堤就砌好了,公路顺着河堤走,铺了水泥,又宽又直,班车开在上面昂起头跑,屁股冒一股烟,眨眼就不见影了。县上在公路边上修了三间砖瓦房,办了个分销店。卖日用百货,也收购农副产品。
班车在分销店门前停,来去的人都在这里上下车,慢慢地,分销店成了双坝村最热闹的地方,人们有事没事都要去逛一逛。售货员是县上来的女孩,打扮洋气,爱笑。小伙们子去借着买烟,天南地北地搭几句闲话寻开心;姑娘们去打问用的啥牌子雪花膏,改天好央人从县上捎回来。
过了两个夏天,秀河的水涨了一河又一河,都没翻过河堤来,公路和分销店都好好的。双坝村的人信了,麻柳滩不会遭水灾,河堤围起来的乱石滩,垫平了打上面土用来种庄稼,那是再好不过的。这么空着多可惜。柳成财去问分销店的售货员,这地方你们要是不用,我们打上面土,明年种庄稼。售货员说,我管不了,你去问县上吧。柳成财去县上问,县上的人说,河堤和公路是我们修的我们管。地是你们村的,你们想咋弄咋弄。
冬天农闲的时候,柳成财带领社员们放炮抬石头填坑打面土,他给社员们鼓劲说,这地方整出来栽水稻,光照强,不缺水,收成肯定好,要比其他地方加起来都多,到时候,一家多分几百斤,就不怕饿肚子了。社员们说,现在就饿着呢,几个月没沾油荤了,哪有劲抬石头嘛。柳成财叫人紧挨着分销店搭起两间木板房,架起大锅给社员们开荤,杀了一头猪,每天炖萝卜,社员们热气腾腾地吃了,干劲十足,一个冬天就整出了上百亩水稻田。
面土打完了,两间木板房没拆,也没见县上的人来说个啥,柳成财就大着胆子把木板房改成了土坯房,说大队就在这办公了。
收成了几年好庄稼,麻柳滩就像猪身上的后臀肉,双坝村的人指望它能多分粮吃饱饭。然而国家政策下来了,田地要分给社员自种自吃。麻柳滩这块猪后臀肉,社员们都眼巴巴地瞅着。柳成财就把地划成小学生写字的方格纸,一家一块,都有份。大队的房子要卖却没人要。双坝村的人说,先吃饱肚子是正事,房子不能吃不能喝,有啥用?柳成财只好自己买了。
日子过得像流水,一去不回头,双坝村悄悄地改变了模样。分销店卖了几次转手成了“利源商店”,柳成财用买村上的两间房办起“永兴饭店”,生意都越做越红火。双坝村的人有样学样,都在公路边上的自家责任田里盖起了门面房,张家开了理发店,李家开了铁匠铺,热热闹闹地成了一条街。
二
要说双坝村最有文化的人,都服万德润。就连这些年村里考上大学的后生,也服。后生们在路上遇见万德润了,会远远地站住打招呼,万老师您好,您上哪去啊?万德润背着手,慢慢悠悠地走过来,打量一番后生,不认识,把眼睛珠子从老花镜的镜框上面翻出来,瞪着后生问,你是哪家的娃娃?
后生说,我爹叫张玉顺,以前麻柳滩街上理发的。
哦,玉顺家的娃娃,都长这么高了。如今在哪念书?
我在省城上大学。
好,好,比玉顺有出息。你爹那时候是我班上最调皮的娃娃,可是灵醒,教的都懂,好好念的话,孺子可教。你爷爷死犟,说书念多了没用,非拉着你爹回去学剃头,不过你爹后来剃头倒是个好把式,给我剃了多年的头,惜那一河大水,啥都没有了……
万德润背着手,自顾自地往前走了。边走边摇头,娃娃,以后莫要喊我老师,我是你爹的老师,不是你的老师。
年近八十岁的双坝村小学前民办教师万德润,如今顶着“乡贤”的头衔,照片挂在村委会门前的公告栏里,事迹里有几个耀眼的词闪闪发光:学识渊博、教书育人、德高望重。
双坝村的人都知道,万德润对“教书育人”怀有深深的忌惮,甚至对“万老师”的称谓,也要有区别地领受。他曾经去找村委会反映过,要求把“教书育人”四个字抹掉,村委会的人说,虽说您只当了十五年老师,可是您教的好,现在双坝村老一辈人里,大多数都是您的学生,有的还做了省里的官。您的功劳,该写。
双坝村最有文化的万德润,确实只教了十五年书,在他三十五岁那年丢掉了双坝村小学民办教师的饭碗。
当麻柳滩街上的门面房修到万德润家门前的时候,万德润的自留地成了最后一块风水宝地。这里向南连着麻柳滩刚兴起的新街,向北接着双坝村自然形成的老街,来来往往的人都要从这里经过,如果在这里盖起来两间门面房开个店,一定要比麻柳滩街上哪家的生意都要好。
双坝村的人热火朝天地在麻柳滩上兴家立业的阵势,也把江湖郎中万吉伍从笔架山上牵引了回来。这位五十多岁的草药大夫靠着祖传下来的辨识百草的手艺,长年在笔架山上探索,采一些别人都叫不上名的草根树皮之类的草药回来,经过炮制后,给人问诊治病,倒也医好了一些疑难杂症,在双坝村小有名气。
万吉伍的责任田与万德润的自留地搭界,稀稀拉拉地种些水稻。其实他并不指望它有多少收成,他靠贩卖那些不知名的草根树皮得来的钱,已经足够他买米吃了。
万吉伍背着手踱到自己家责任田边,旁边万德润的自留地里,万德润的老婆凤三正在给大蒜苗淋大粪。万吉伍打招呼,哦哟,侄媳妇,你一贯都是这么泼辣,干的这是男人的活嘛。
凤三直起腰,说,是五叔啊,你下山了?今天咋有空逛过来了?快到屋里喝杯茶。
万吉伍说,茶不喝了,我是来看看这块地,估摸着也盖两间房,开个中药铺子。毕竟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在,还能挣几个钱。
凤三说,那是,凭五叔的手艺,四里八乡都晓得,要开起铺子来,看病抓药的人还不把门坎踏断了,肯定能挣大钱。啥时候有空了我找你再抓一副药,把我这风湿腿也治一治。
万吉伍得意地捋了捋山羊胡子,这样的奉承话他爱听。就说,侄媳妇要抓药,那还不得给你弄最好的,保证一副见效。德润呢,在家没?
凤三说,在学堂教书,还没放学呢。
哦,看我这记性。德润是当老师的,教学生,要守学校的时间。
万吉伍再去找万德润,是个星期天,万德润在家。万吉伍是提着礼品去的,这让凤三有些受宠若惊。虽是本家堂叔,在凤三的记忆中,万吉伍是从来没登过她的家门的,而况还是提着礼品主动登门。
侄媳妇,这是一包上好的雪地莲,我在笔架山顶上挖到的,一直没舍得出手,今天专门给你拿来治风湿腿,保你一副药见效。万吉伍又拿出一只陶罐,说,这是一罐桂花酿,是城里来的一个病人送的,你用这桂花酿泡雪地莲,泡上一个月,然后用酒搓腿,每天晚上再喝上一小盅,要不了两个月,你的腿就好了。
凤三说,五叔,要抓药本来该我去你家的,还劳烦你送过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有福份消受得起?这药要多少钱?我得把钱给你。
万吉伍说,侄媳妇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哪有要你的钱的道理?
万德润给万吉伍沏上茶,陪着笑脸说着寒喧的话,内心却是多了个心眼。自是因为多念了几年书,懂得些道理。五叔那么精于算计的人,能登门送礼,不是一般的来头。虽是笑脸相迎,可挂在脸上的笑却有些僵巴巴的。五叔好意,不敢当。快请喝茶。
万吉伍说,如今国家政策变了,提倡发家致富,人都一门心思地想法挣钱,你看麻柳滩那新街上,门面房是一家一家地都起来了,开饭店卖百货的,理发的打铁的,干啥的都有,热闹得很呢。我这一路看过来,就剩下我那点地还没个修起来,就像是满嘴的牙,缺了一颗,唉,好不让人笑话的。
五叔,莫要这样说呢,你医术高超,远近有名,天天找你看病抓药的人没断过,挣的钱,比他们谁家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