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帘

前些日子有一个道士,每天在我院子后面的清塘脱干了衣服,一动不动的浮在塘水的中央。我第一次望见他时,只见到水草一样的头发,漂在裸而亮的背周围,他大半个身子沉在湖里。我从未见过他换个姿势呼口气的样子,或许是我未曾留心,总之他一直是那样。我的作息十分规律,因为这个道士的缘故,我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向院子后面望两眼,有时候可以看到湖里那团黑乎乎的东西,有时候则没有。我费了许多心思去克制我的好奇心,不去惊扰他,但是这样一直下去了十来天,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件能激起我这样强烈兴趣的事了。

那个人每次都把随意脱下的道服搭在同一棵树稍稍低垂下一点的树枝上,多亏了这些道服,这些脏得给人感觉早已是破烂的玩意,只有把它们尽量铺开得平整才能勉强认出原来的样子。我在湖边取下他这些道服时,还稍稍地望向湖中,可惜还是没有任何动静。这更令我心情激动。这样确实活着的怪异的一个人,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与如何的未来呢?

他可能听不见我的呼喊,但是被我拨弄湖面掀起的波痕激醒了。那团东西似乎从水里抬出点头来,但由于满脸的头发,我没有看清他的脸。他缓慢地朝湖边那棵搭放了他衣服的树游着。与其说游着,他看上去更像在极其随意地划水,在那一点点微弱的力下漂着。我想起曾经常在小说或画册中描绘的水怪的形象,丑恶不堪,青色的怪脸上肆无忌惮地伸着歪歪扭扭的长的黄牙齿。他穿衣服倒还迅速,套上道服就走到我面前。或许是因为在水里泡的久了,他的皮肤显出淡黄的水泽,好像有一种别样的活力。那张面孔虽然削瘦,几乎就是人的脸部骨型一样,但在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珠里,仍可见到年轻人的无神的灵动。我仔细端详着他,觉得他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流露着松垮,明明站得笔直,四肢却无力地完全垂着,衣服更是毫不整齐。湿漉漉的头发一点也不经过打理,已经把他肩头和背部的衣服浸湿了。那些黄的或黑的渍斑在湿掉的部分更是刺眼。

为了使这场对话变得不那么乏味,我决定先逗弄他一下。

“你为什么要起来?”我这样问他。

“难道不是你要我出来的吗?”他的声音嘶哑,而且单调,没有任何波澜。

“我只不过拨了拨湖面,湿了下手而已。”我故意撒谎。

他皱着眉,从鼻孔里闷闷地哼出一口气。

“但是你刚才分明叫我了。”

看来他听见了。

“原来那是你啊,对不起。我还以为是什么水中奇物呢。”我确实曾这么以为过,直到某天我靠近湖边,认出了那挂在树枝上的破布是衣物,才确信他的确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怪诞的奇谈之物。

他看着我,没说话。可能我逗得他稍微有些恼火了。他站在地上几乎一动也不动。就像他在湖中那样,有时候我真怀疑他到底是怎么呼吸的。

“上我家坐坐吗?”

“为什么?”他满是不解。

“跟你聊会儿天。我平时挺无聊的。”

“所以拿我消遣?”

“这不重要。”我脱口而出。因为觉得他马上就一定要拒绝了。“请你来我家做客,不好吗?”

“做客。我不适合。我要回去了。”他语速缓慢,仿佛这件事根本不在他心上。

“回哪去?”

“回湖里。”他开始解腰上的束绳。真是个怪人。

“那是你家吗?”我气骂一句,不由得笑了。

他偏了偏脑袋,出乎我意料地说,是。我想我应该看到在他偏脑袋的时候,有一滩乌黑的泥水从他的耳朵里掉出来,狠狠地砸到地上。实际上没有。但我真觉得他脑子里装满那些。他越是这样,我对他就越感兴趣。我总是对奇怪的事物充满好奇,而对那些再平凡不过的常态漫不经心。有时这会非常折磨人,因为我经常乐在其中。

“你回来。我请你吃东西,总行吧。”我看着他已经把道服重新挂回了树上,正一只脚要踩进湖里,赶忙叫住了他。他总算答应了。我们来到了我宁静的前院。他对我栽在院子角落的紫罗兰尤为在意,一直看着那个方向。等我们进了房子,我立马推着他去浴室,想让他洗个澡。可他执意不洗。我说这样会把我的屋里弄脏的,他没理睬。

“哪有让客人服从的道理。”这是他的理由。

原来他还调皮。说到底,我也不愿意请一块木头吃东西。我到厨房精心地炒了几个鸡蛋,再把上午烤好的曲奇和蛋糕从烤炉里拿出来,端到他面前时,他正浑身放松着瘫在我的沙发上,简直快要睡着了。我心疼我的沙发被他又脏又湿的衣服压出了醒目的黑印子,但又觉得好笑。他或许闻到香味,也可能听到我的脚步声,半睁开一只眼先是瞄了一下,然后便瞪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手上的盘子。你可以想象,他像一个饿了几天的人忽然看到食物,那副身体不受自己控制一样地缓缓绷直,好像随时准备扑过来的模样,两眼发直,别说有多滑稽。他吃得很慢,甚至有一点儿优雅,如果他是一个饿鬼,我实在难以置信,不明白他究竟怎样做到的。若我接下来不再给他东西吃,这是否是他的午饭,甚至于一天的食物呢?

没必要把人想得这么落魄,我想。但是我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形象的人,他的背后有什么东西支持他生活。要是他像鱼一样,每天都从湖里汲取营养,那倒可以毫无顾虑,加上他说湖里就是他的家,这样一想就全通了。我已经开始幻想他作为一条鱼的模样了,品种各有说法……他的五官还算耐看,鼻梁够挺,眉毛像浓烈的刀锋,但并不粗得夸张,晾干后的头发密而细,不经过打理也让人看着很柔顺,作为观赏的鱼类大有可为。再看看他满是垢泥的长指甲,已经像用久的菜刀那样,钝得参差不齐,有的地方都裂开了,很能作为他以指甲为武器的证明。他恰好又有一双阴晴不定的眼睛,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朝你攻击过来。这说明他在具有攻击性的鱼类中,也可以占有一席之位。

当然他确实是人类,从我与他的对话中不难看出,尽管过程并不让人痛快。我觉得他吃了我的东西后,态度会好些。

“你从哪出生的?”话一出口我便觉察到我有一点儿傲慢。他淡淡地瞥了我一眼,似乎没打算回答。

“你从哪出生的?”他把我的话又重复了一遍问我。用低沉的嗓音加重了“你”这个字眼。这比我傲慢得多。

“一个小镇里。”我答。

“一个小村里。”他说。

他垂下了眼帘。“你真是无趣。”

“你想怎么有趣?”

“有你这样对客人的?”他斜着眼看我。

我差点儿想把他赶出去。快到午餐时间了,我本来还思忖着要不要留他下来,现在看来没有这个必要。我的好心在他眼里可能就是个笑话。

“那我是不是该给您泡杯咖啡?”我忍了火冒气的问。

“拿铁就好。”

“只有水。”我厌烦地取来杯子。他没什么意见。我装好水给他,他接过去,一口一口抿着。他露出了嘲弄的笑容。水是凉的。我忽然消气了,觉得中午留他吃一顿也没什么所谓。毕竟他那样一定是没饭吃的。

“你平时都在做什么?”我坐好了问他。

“感受自然。”他一如既往地用单调的语调回答。

“你是艺术家?”

“不是。”

“是道士?”

“如你所见。”

“现在的道士大多不都去算命了吗?好过活吗?”

他突然咬牙切齿,好像咒骂起仇人。“算命的那些人,简直称不上道士。脏东西,败坏风气。多么低声下气!我见着他们一个就想抽一个!”

“所以你有钱吗?”

“有时候有。没所谓。”

“也没住的地方?”

“你还要问到什么时候?我不缺住的地方,只要没人赶我走。”

我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我在同情他。他安然地靠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我没再打扰他。

“我该走了。”

他急促地起身,直朝门外奔去。我简直疑心他是不是偷了什么东西然后想立刻逃走。我甚至没反应过来。门已经被打开了,他像野兽一样冲出了我的院子。

事后我检查了一下家里的物件,确实没丢任何东西。这下怪了,是什么让他疯了似的要离开我的房子的呢?我想着下次见他问个清楚。他似乎有些惊慌,甚至在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任何预兆。他一瞬间浇灭了我对他的所有兴趣。这连我自己都感到诧异。我可能也受到了惊吓。

虽然我很想弄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做,但很可惜的是,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来我家后面的湖里,我也没有任何机会再见到他。我作了很多的思考,从他表现出的各种细节里。他所畏惧的事物,很可能是安适本身。他无法忍受自己可能受到那么好的待遇,所以在进入我家后就一直强迫自己,不断的服从与反抗。没人知道他究竟怎样矛盾,除了上帝与神。

这只是我的猜想。我当然希望能由他来亲口解释这些。但我觉得,他自己反倒更解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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