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对于已死之人并不可怕。活着的日子如此短暂,而死去的时光漫长无比。我等着地狱的召唤——随时,随地。
人间的年味浓重了,火红色充斥视野,外婆家买来好多糖果和福字,准备张贴。父亲来过一次,因为遥远的距离,他很匆忙,却带来一阵新鲜的气息。他们商量着下一次怀孕的计划,检查的时间,恢复的时间,调理的时间。
仿佛短短一个月内,他们经历了生离死别,躲过了劫数,唤起了新生的希望。父亲走后,母亲的笑脸收起来,继续为我读经超度。
我知道我终究会走,从他们的记忆里,希望里,快乐里……我来,就像一个丧讯,我走,他们也是快乐的吧!
然而我徘徊在这里,迟迟不肯动身,因为还有什么,来自前世的东西,让我不能放手,我记得那时的情景,她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杀,她被虐待和毒打,奄奄一息,可我没有看到她死亡,我想知道,她究竟有没有死,在前世的我被杀后,她是不是还得到了照顾和救赎——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她死后,究竟去了哪里!
盼望已久的一天,我堕入前世幻境里,很清晰地感觉到了她的呼吸,和皮肤上清风的触感。
每当进入她的身体,我的心,都是钝痛。元神在恍惚中分不清,我逐渐感受并接纳了她的思想和意识。
是在湖边——又是这样一个湿冷的早晨,他跟她站在一起,手挽着手,在凉亭的雕花廊柱中面若桃花。
我的心,是麻木的,却又胆怯——他把我的仆从支开,就让我一个人站在小径上,等待,等待,看着他们的恩爱模样,我有一些酸楚,有一些突兀。
我等了很久,知道那是他给我的惩罚,他携手她高高在上,给予她恩宠与照拂——他不知道我此刻的尴尬,和心如刀绞。我好恨他,恨他愚钝,恨他冷酷,恨他残忍——
“你告诉我,她是什么人?”他突然开口,脸上的表情说不上严肃,却也不轻松。
我的心里翻江倒海,却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回答,沉默了许久,也许看在他眼里,是沉吟了许久——他耐心等待着,不知道这时间,一点一滴打在我心里的苦寒。
最后,我笑了,眼里的泪水却不听使唤,我任由它们滑落,滑落,就算不是为了博取同情,起码,也能减轻我心血的负担。
“她是我的侍女,我的陪房丫头!”我一字一顿告诉他,声音听在自己耳朵里,还是那么轻柔,那么婉转,那么艰涩……为什么,我不能像她一样,干脆利落地说出一长串语句,既能讨他欢心,也能让自己脱离困境!
“你记好,从今往后,她不是你的侍女,也不是你的陪房丫头,她是我的侧夫人,跟你享受同样的待遇。”我听见他的话——那么美的声音,那么鲜活而有力的声音,如今却让我无比尴尬,无比无奈,无比……无比……
“而且,再也不许你踏上这一片的土地,染指这院子的一花一草,如果你有丝毫违逆,我就休了你。”
本来我以为,前面的话已经够伤心,够残忍,可他还是喋喋不休,像个疯狂保护自己心爱之物的孩子,丝毫不在乎其他人的感想。
我想,他这样说,就是因为,他像个孩子吧!
“把她的鞋袜脱掉!”他下令道。
我胆怯了,一个军士走过来,年轻的脸上有些无奈。他看着我,眼中竟是请求。而我,怔住了,不敢相信,他竟让陌生男人脱我的鞋袜,他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侮辱我!
“不能……你不能这样……”我控诉,也乞求,他的脸在我的泪水中模糊了,却坚如磐石,等待着命令的执行。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他不知道,他这样就像一个孩子吗?我是他的妻子啊?
“夫人,夫人!”
我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跌倒,但是衣袖却被一双手紧紧抓住——唤醒我的,是眼前军士的声音,他的声音很轻,却有安抚人的力量。
“你自己脱下鞋袜。”在恍惚中,他皱着眉,关切地看着我。我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一个办法,即便是没有退路,我还能保有最后一丝尊严。
我擦干泪水,头沉沉地像在做梦,我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我能就此醒来,可是,梦不会如此真实,如此难过。
……我脱下鞋子,袜子,赤脚踩在冰冷的砖石上,眼睛都不敢抬起来。他唤来侍女,把我的鞋袜拿走了。听说,被父亲和丈夫以外的男人看了身体,死后就会堕入地狱!
他剥夺了我的地位,现在,又剥夺我的尊严,让我再也抬不起头来——为什么?
“夫人,将军命你在此思过一个时辰。”军士的话打断了我的悲伤,我不敢看他,这个陌生男人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脸,看着我赤裸的脚,看着我的脸面片片碎落,看着我……而我的丈夫,已经携着自己的侧夫人,回到温暖的屋子里面去了。
“夫人,我叫你的侍女过来,给你拿一双手帕垫在脚下!”他在我身边徘徊了一阵子,开口道。
“不要!”几乎是愤怒地脱口而出,我不想让再多的人看到这些——我该怎么活下去,“你走开吧~”我呵斥着他,却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到那边去……那边去~”我发着脾气,心里头却一片迷蒙,他应着我的命令向旁边走去,走到足够远的地方才驻步。
诺大的园子里,我终于孤身一人。哭了好久,眼前一片惨白,景物模糊了,惨惨淡淡,我迈开步子,恍恍惚惚地往后退,像小时候,像新婚的那段日子……我记得那双眼,那双手,也曾为我温柔,给我呵护——如今……就是这么短短数步,退到不能退的时候,退到尽头……湖里的水能不能荡涤我的惶恐和失落?
最后,我的脚感受到杂草,感受到堤岸的石头路,感受到一半悬空,一半踏实的冰冷,我闭上眼,心里还想他,可怜他,舍不得他——他会不会,也舍不得我?
我向后倾身的时候,时间停住了——没有冰冷,没有窒息,没有水波拂过身体的柔痒,我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张开眼睛时,映入脑海的,是一张年轻而清秀的脸庞。
“夫人——”他没有松开,也没有扶我起来,他紧紧抱着我,像是要温热我冰冷的身体:“不要做傻事。将军从小在军营长大,并不懂得照拂家眷。在他眼里,对你的惩罚,不过是平常的事情。他没有想过你是女子,脸面薄。在军营里,我们这些副将也时常被他当众打板子。”
“我还有什么脸面活下去?”我问,心里又是绝望,又是恨。
“夫人,为人不易,好多穷苦人家的女孩子,抛头露面,与人为妾,为奴,为婢,时常被主家打骂,却也不轻言生死。人生好多坎坷,撑一撑就过去了。你看将军现在恩宠的侧夫人,不是也被当众责打,如果她当时寻死,现在,哪里有将军为她出头啊?”
我的心震动了,那天,板子打在她脸上,她也是很疼,很屈辱吧?可能比我现在还要难过吧!
“况且,将军对夫人也是情深意切,出征在外时,他时常提起,思念夫人。只不过……行伍出身的人,不懂得表达。如果夫人出事,将军恐怕会伤心欲绝,念念不忘,这一辈子也不会开心。”
“真的?”我想起他孩子般的笑脸,想起他孤身一人的可怜,不禁心痛:“他都怎么说我?”
少年军士的脸上闪现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他先是没有回答,扶起我,将自己的靴子脱下来放在我脚边:“夫人如果不嫌弃,先穿上,听我慢慢给你说。”
我迫不及待地伸脚进去,感到里面暖暖的温度,还有过于充裕的空间,我的心,又灵泛起来了。
“将军说夫人貌美如花,温柔贤惠,是世间难得的佳偶……”
我笑起来,笑得脸都痛了,我知道他在说谎,可是忍不住,在这些谎言里寻找真相的依据——
然而,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越说越多,说着不敢停,我的心,也越听越冷,冷得痛起来,冷的裂开来,冷的碎成一片齑粉……
我抚着胸口,呼吸不上来,眼前被漆黑笼罩……当我倒下时,还有最后一丝意念,希望他还能如刚才一般,将我接住,拢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时间快速流动起来,我在一个个拐点醒来,在寒冷的暗夜里,在初春的湖水畔,在一次又一次的归来与离别中,我恋上他温暖的怀抱,他心心念念的爱和保护,他沉默而无私的安抚,还有在他眼中,一心一意的忠诚与执着。
我又回到了西苑的湖水边,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我看着他的脸,感受这久违的关切和爱护,分不清,刚才那一瞬间的过往,是梦幻,还是现实!
……我回来时,母亲正站在窗边看烟火,孤独的背影,我依偎在她温暖的背上,感受她的温度。
经历了重重的冰冷,就特别眷恋温暖的依靠。
我回到婴儿的模样,坐上她肩膀,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视线平等的位置上,与她一起看窗外升腾的烟花。
人间,绽放出令人惊诧的美艳,母亲的眸子却很冰冷,紧蹙的眉头,深深的沉寂。孤单着,像是绝世独立,像是背负了,这一世界的哀愁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