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教室背面山坡上各种小花小草，都在朝阳尚且柔和的光照中微笑醒来。一夜的睡眠，露珠清凉。就拿露珠当浴液吧，花草们轻轻一笑，露珠于是在晨光中晶莹，随着草的呼吸，随着花的浅笑，在坡上洒落了一地。花和草的清香，仿佛胸腔写满了诗歌，欢喜地推开半掩的窗户，与一群乡间的小孩一道拥进教室成为了我的学生。
那时候，还是很年轻啊，并不是很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一群天真的孩子，一个年轻的女孩，嬉闹放任中有点无为而治的感觉。所幸，虽未尽心尽力，但还是深得孩子们的喜欢。乡村里的孩子表达对老师喜爱的方式简单又淳朴。干净整洁的作业，优异的学习成绩，课上的倾听，课下的无拘跟随，总会让你收获满满的自豪。
可是，年轻的我目光却常常是迷茫的。闲暇时，我常常独自一人爬上教室后面的山坡，目光落在遍地无名的小花小草身上，也落在远处平静的河面上。
河面看似平静，其实不然。特别是汇聚在大坝前的那一片水流，表面平静，底下的水流并不舒缓。坝下的水闸一开，河水就奔涌轰鸣着冲向河道的下游，上下游水面的落差使得河水在下游河面上激荡起了巨大的声响和浪花。
待到夏日将尽，每日清早的晨课，依然会有阳光花草的香气自窗户那边推窗而入。窗外，南方特有的新鲜的绿还会引来不知名的小鸟立在上面，叽叽啾啾陪伴着孩子们稚气的朗读声。
最美的还是那些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整个夏天，都能在山坡上看见它们成群飞舞的身影。当它们隐没在花草间你根本辨别不出哪个是多彩的花与叶，哪个又是它们斑斓的羽翼。
偶尔，一只蝴蝶煽动彩翅，轻盈地穿过教室木质的窗棂，来到我们中间。孩子们总是眉眼带笑，将目光落在它身上，静静地看它曼妙的舞姿。那一刻，蝴蝶是最美的舞娘，灵动，婀娜。我们是那么的默契，放下手中的课本，停下正在讲述的课文，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极少有人会去惊扰它轻灵的曼舞，更不会有人伸手去捕捉它，唯恐轻轻一碰，就碎了它舞动的霓裳。
教室后面的山坡多野花，还生长着一种名叫牛甘果的野生植物。牛甘果的果实呈扁圆形，个小，大多跟小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珠一般大小，初食有点酸涩但回味凉甜。牛甘果长着羽状的叶子，叶片细小，长椭圆形，是做药枕的好材料。秋风初起，采摘下它的叶子，晒干了装入自家裁做的枕套里，夜夜枕着入眠，连梦也就带着沾染上了植物的清香。
向往着夜里能做一个清香的，绿意菁菁的好梦。于是，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我也学着别人的样子上山坡采摘牛甘果的叶子。采收来的枝叶就胡乱的摊晒在坡地里干净的大石块上。待到黄昏 ，经太阳一天的暴晒，羽片状的叶子已经与叶梗枝条脱离开，聚拢了收起再放在通风处阴干，直到装入枕套，这些叶子还是青绿的，散发着新鲜植物的香气。
采收青叶是在放学的时间，三五个学生见了，自坡下欢呼着奔拥上来，围绕在身边，倏忽一下又散开，只一会儿工夫又欢叫着聚拢过来，每个人均满载而归，怀中搂抱着满满一捆牛甘果青绿的枝叶，羽状的小叶片重重叠叠，堆在一起使人看着有种厚实丰满的感觉。孩子们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叽叽喳喳互相分享着一起参与的喜悦。能够跟自己喜欢的老师在校园外共同完成某件与学习无关的闲事，的确是件值得兴奋的事情，那是一种神秘的，自豪的，不同寻常的幸福的感觉。
一起席地坐在坡上荫凉处，眺望着远处的山和水。孩子们随意地谈起发生在班里的各种趣事，比较外向的孩子还会毫无拘束说起家中生活面临的各种窘境。说起家中的困难，孩子们的语气轻描淡写，唯有一旁倾听的我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面前不远处的坡下，一座高大坚固的石拱桥横跨河面上 ，桥下就是大坝和水闸，大坝的一侧开有长长宽阔的引水渠，水渠延伸的尽头，隐约可见的建筑就是发电厂机器轰鸣的宽大厂房。平日里桥上少有车辆往来，上下学的时间一过，桥上往来的人流更是稀少。
偏远的农村乡下，教学点大多相距较远，身边的这些孩子，都是每天从桥的那一端，走到桥这一边的电厂子弟学校就近借读。放学，又从桥的这一端走回到桥那一边的山深处。他们的家就散落在这起伏的山路深处的某个村庄里。
晴天还好，如果是湿冷的雨天，从家到学校的这一段路程，并不好走。常常是人还未走到学校，身下的裤脚和鞋都已经被泥水打湿。
求学之路不易行，这大概就是生活展露给这些乡里的孩子们最初的也是最真实的人生体验吧。
那日之前，已经下定决心，要换另外一种环境去生活，辞职的相关手续也已经办好，只等学期结束学校安排新的老师来接手就会离开。面对这些天真乖巧的孩子，言谈中我无意间流露出了些许的不舍，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语。其中两个平日比较聪慧的男孩突然明白了过来，直愣愣地问：“老师，你是不是准备不再教我们了？” 我不再回避，安慰他们会有更好的老师过来。
“可是我们喜欢你啊！喜欢你一直教我们到毕业啊！”
“老师是因为钱吗？我们回去跟爸爸妈妈说，我们愿意给您钱。只要您肯留下来！”
……
孩子们七嘴八舌试图挽留，着急又困惑。在他们有限的生活见识中，钱物的短少已经成为了一种常态。如此，他们便认为唯一可以撼动安稳现状，促使人试图改变或者离开的根源 ，大约就是钱了。所以，当他们想要挽留，首先想到的就是，老师我们给你钱！
这是一种多么让人心疼的挽留啊。
环境的闭塞让这些孩子过早地面对了生活的艰难，又因这艰难过早的学会了用世俗的眼光去打量这个社会。他们对金钱尚无明确的概念，但他们开始试图像成年人一样用钱去衡量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尽管他们渴望学习，生活的局促，以及眼前这连绵的山脉，还是成为了他们走向远方的阻碍。
多么希望能以什么来点亮他们双眸，又多么希望能以什么来开启他们的心窗，好让他们明白遮蔽我们眼睛的，不是眼前的山和水，束缚我们双脚的也不是眼前泥泞的山路，而是我们自己不够勇敢的心。
多么想一脸柔情告诉他们，有一种离开，叫做心生向往，有梦想在远方。有一种告别，不是遗忘，不是舍弃，它会留下温暖，在心中惦念。
面前的山和水，还是一样的山，一样的水，我与孩子们面向太阳并肩而坐，我们无拘长谈，谈到了遥远的未来。
一个小男孩问我：“老师，你说我将来能够离开这里，去到远远的外面读书吗?"
我说："能！一定能！"
很多年后，我常常独自一人想：那个小男孩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去到了远方？
想起那日，晨起，山河沐浴晨曦，我感受到了阳光温暖。中午，天蓝水蓝，白云绕山顶，看山水的人，心胸在那一刻变的蔚蓝宽广。到了黄昏，彩霞满天，群山静谧，绿水无声。终于，夜幕低垂，虫鸣声声，那时候的我像一个旅人，对远方无比的眷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