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孩子讲家史五:我的母亲

一    母亲的哲学

我的母亲与我父亲同岁,都是49年生人。我每次面对她总会生出一种极其惭愧的感觉。因为,她的生活,是一种比苦行僧还要苦的生活,她用她那种苦行僧般的生命,度化着我们前世今生所造的罪业。算命先生说,我母亲是坐着莲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惜她并不信佛,也不信神,什么都不信,虽然见佛拜佛,见神拜神,她有着自己独特的生活理念:忙——只要忙着,她心理就会踏实;苦——只要自己受着苦,内心就会舒服;善——只要不做恶,心里就不会有亏欠。

我妈性格上还极其要强,性格很刚,全村的人都怕她,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得理不饶人,说理能说死你,而且她讲理都是公理,基本不会讲私理,所谓公理,那自然就是凭天地良心说话,这一点,谁都说不过她。我常想如果我妈上过学,能识字,在社会上一定是一个很强势的职业女性,职场达人,在她面前,就没有处理不了的事,就没有干不了的活。我妈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就因为家里太穷辍学了,只会写一个自己的名字,现在连自己的名字应该也不会写了。

二   母亲的吃与穿

她的口味极其清淡,酸的甜的辣的腥几乎都不吃,八角茴香五香粉味道重点的也不吃,肉也极少吃,后来基本不吃。她吃饭,只要咸咸的,熟了能咬得动就行,她曾经说过“如果土能当饿,土我也会吃”。她吃饭的唯一目的就是当饿,根本不讲究口味。自从我记事起,她做饭,都是将饭菜按到点着劈柴的锅里,然后就去忙别的了,如果炒菜,把锅烧热,稍放一点油,将青菜按到锅里,稍微翻炒几下,加点水,锅盖一盖,就又去忙别的了,她永远有忙不完的事。常常我们都坐在桌子边开吃了,她还在院子里忙,收拾一下这里,收拾一下那里,关键是还从来不觉得她把哪里给收拾得整整齐齐,反正就是忙。

她几乎从来不穿新衣服,稍微颜色浅点亮色点的衣服也不穿,几乎永远都是灰色黑色的衣服,那些衣服基本上都是男式的,包括后来有卖衣服的朋友淘汰下来的黑色西服,她看要扔,便要了几件,一穿就穿好多年,不是因为西服好看,而是因为那是深黑色的,干活不怕脏,洗也洗不烂;于是她每天的样子便是这样的:一个满头白发的瘦小老太太,穿着一身黑色的绉巴巴的西服,满是裂纹的粗糙的手里拿着些干柴,在不停地忙活。她把西服的扣子总是扣得很紧,显得很严肃的样子,每次我看见她这身装扮我都劝她:“妈,你能不能别穿这身衣服,我在学校,我们单位领导都是这身打扮,看着你就跟看到我们学校那个女校长那样,你穿点老太太穿的衣服啊。”我妈的回复永远都是“这衣服咋啦?又穿不烂,耐脏!”

三   母亲做的饭

我妈的苦,还表现在节俭上,那简直是一种病态的节俭。吃的要节俭,几乎顿顿吃剩饭剩菜,一次把新做的饭菜吃完不行吗?真的吃不完,关键是也不好吃,剩下的又啥不得倒掉,实在看到上面发了霉,或变了味,才倒给猪吃。小的时候几乎顿顿咸菜,一次切出一大碗,加点小香油,一碗能吃上好几天,后来自己做的瓜豆酱能吃了之后,每次都要盛出一大碗,先在锅里加点油炸一下,那就是每一天的餐桌必需品了,餐餐必有,吃不完了下一顿放锅里热一下继续吃,直到这一碗吃完,再盛下一碗,吃的时候,常常用筷子剜起一团夹在掰开的蒸馍里,或者是玉米面窝头中的窝窝里,再嗑上一瓣儿蒜,端上一碗汤,这就是一顿饭了,如果炒个白菜、萝卜之类的菜,那就是很不错的生活了。小时候我家也吃肉,比如发现哪知鸡子没了精神,或者家里养大的小公鸡有点多,就直接杀了吃,但是因为实在不会做,总觉得鸡肉难吃得很,常常一只鸡吃了几天,最后不得不倒掉了。

我妈最拿手的饭就是擀面条,先将面和好,然后在案板上用擀面杖擀成大大的一张面皮,然后把面皮折成几折,用刀切成面条,下到烧开水的锅里,放些盐,滴几滴油,几乎从来没有什么配菜,常常都是在面条快熟的时候,让我到院墙边上,拉着几枝较低的榆树枝,捋几把榆树叶子,洗洗按在锅里,榆树叶子吃起来涩涩的,后来主要是到我家门外的自留地里掐几把红薯叶子,或者是掐些荆芥叶子,洗洗按锅里,这就是面条的配菜了,这种吃法,我从记事起一直吃到我上高中住校,当然现在还是这样。母亲最爱做的菜是蒸菜,将从地里拔回来的嫩蒿子(茵陈)、灰灰菜、蜜蜂菜(马齿菜)、银灵菜(野苋菜)、面条蒿、扫帚苗,还有红薯叶、红萝卜叶、白萝卜叶、豆角、槐花、榆钱儿等等,反正一年四季都有的能吃的东西,这一切都是土地的赐予,完全免费,随取随得,一律都能拌上面粉,加上食盐,滴几滴自己压榨的花生油,放在锅里的篦子上蒸,蒸好后一律灰黑色夹杂着面粉的白色,跟拌的猪食一样,盛入盆子里,捣个蒜泥一拌,那绝对是美味!到现在我唯一爱吃想吃的,就是我妈做的蒸菜了。特别是来到南方,完全不习惯南方的饮食,我就特别想念蒸菜的味道,尤其是我食素这么多年,牙口又不好,能让我觉得美味的,目前就只有这一种了。关于炒菜,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我被逼早早地学会了自己做饭。

四   母亲的穿着与纺织

我妈穿的节俭也是达到了极点,且不说穿衣能一件衣服只要不烂能连穿好多年,也不说永远是灰色黑色,关键是凡是我们儿女给她买的衣服她几乎一律不穿,搞得我们儿女总是显得很是不孝,她好像对新衣有种天然的排斥心理,看着别人家老年人穿得喜气洋洋的,我们家老太太总是灰黑色的旧衣服,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实在是觉得无地自容,她的理由永远是“耐脏,又不烂”。她不仅对自己,对我们也是这样,记得我四五年级的时候,爸爸给我买了一件皮夹克,第二天我穿着陪妈妈干活,可不得了了,全程都被我妈数落,各种指责,什么你穿个新衣服你就不得了了,你就烧躁(骄傲)死了,你就知道显摆......都记不得了,但是那种一个劲地被指责数落的感觉却深深的留在头脑中,我只是一脸懵逼地听着她各种抱怨。从小我们都是穿亲戚们送的衣服,旧衣服我家放的一堆一堆的,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父母卧室里的那根搭衣绳上,常年都是满满的旧衣服。颜色一律是灰黑的。

在穿衣方面,我妈也能做到自给自足,那就是自己织布,自己做衣服。我家自己种的有棉花,我家还有一台老式的纺线车,我家还有台老式的木架子的织布机,每年秋冬季节,我妈就开始忙着把棉花纺成线,把一个纺锤一个纺锤的线安装在织布机上,妈妈就端坐在上面,整天整晚地“咣当咣当”地织布了,织出来的当然绝对是纯棉的布,上面妈妈还会加上一些红色或者绿色的纹理,将织好的布进行剪裁,给我做成内衣秋裤,不知道当时是哪个亲戚说的,说纯棉的吸汗,穿着舒服,我妈就给我们每人做了好几条,那是真的不舒服啊,都是粗布的,怎么会舒服呢?现在早已不织布了,但我有一次发现,我妈妈的内衣竟然还都是用早几年穿过的已经很旧的夏天穿的体恤衫而亲手缝制成的。因为她眼神不好了,那上面大大的针脚,黑色的线,缝在红的黄的旧体恤衫改成的内衣上,真的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五  一在切自给足的母亲

我妈手里几乎从来不拿钱,因为她从来不考虑买东西,因为对她而言,生活中啥都不缺:菜,树上田里酱缸里有;粮,自家地里收的,一年吃不完; 盐,爸爸买一次能吃半年;油,自己家种的花生压榨的;调料,我家院子旁边种的有花椒树;衣,从来不用买,旧的穿不完;蛋,自己家养的鸡生的。她可以几个月不用出门赶集,只需家里地里,干活干活,再没有别的事情了。

六   母亲的承受力

母亲很少生病,病了很少吃药。她一感觉身上无力,要感冒,她就直接钻到玉米地里去拔草,夏天又热又闷,她一干就是一㫾儿,出身大汗,病就好了。如果非要让她吃药,那简直会把她难为死。

母亲有极强的承受力,夏天要给种的棉花打农药,她背着重重的农药桶,能一口气全部打完,干活从来不知道累,别人都受不了的热天,她都能承受。往地里拉粪,锄地,收玉米、出花生,那些重活她从来都是一干到底,她简直常常都是在挑战着体能的极限。

七   母亲的善良

妈妈的善良是只有我们这些子女和邻居才知道的,无论谁家有困难只要张嘴她都必定会帮,在我家,只会有别人欠我家债的情况,决不允许我家欠别人家债。不欠债,是他们的一种生存底线,也是生活的底气。当然,妈妈最看不得的是别人受苦,因为她自己受的苦实在太多了,我小时候门口常有人去要饭,主要是要粮食,要馒头,我妈妈尽量多给。我家隔壁的邻居是一个老太太,年龄与辈份都比我妈妈大,曾经一天夜里生了病,儿女丈夫又不在身边,都是我妈整夜地照顾。我妈最大的善良是明事理,从不无理死缠,一向是非分明。无论多么复杂的家务事,一旦到她这里,都能理得清清楚楚。记得村里一个关系很好的叔叔,娶了一个方园几个村里都找不到的漂亮媳妇,温柔可爱,可是不知什么原因,这个漂亮媳妇后来喝药自杀了,这件事成为村里极为震动的一件大事,媳妇娘家的几个兄弟当然充满了愤怒,誓要报仇,乡里的警察都来了,而我妈竟然站出来跟那几个娘家兄弟谈判,愣把这件人人担心成为一场械斗的大事说得熄了火,里面的细节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我妈进行了一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坚苦谈判,最后没有闹出更大的事情来。这件事想想我都后怕。

八   母亲的生命模式

妈妈是出了名的火暴脾气,爸爸让她一辈子,迁就她一辈子,她也成全了我们所有人,我家兄妹三个,是村子里少有的全部都上了大学后来都到县城里市里工作的家庭,妈妈成全了我们,度化了我们,我们也一直在想着如何回报,我曾非常努力地实现我的一个愿望,那就是把父母都接到城里来住,住进小区的楼房里,过上城市人的生活,可是,我最终失败了。因为我发现,我越是力求改变他们,他们就越是痛苦,越是不自在。

直到后来我渐渐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延续着那种苦行僧般的生活,为什么不能在城市里安度晚年?不是他们不愿意去幸福,去安闲,而是他们无法平衡他们自己的生命。特别是我的母亲,她曾告诉过我,她现在最讨厌的是喝小米粥,因为年轻时喝伤了,一看到我们熬小米粥就受不了,想想她曾受了多少的苦啊,这些是我们根本无法理解的。后来我还知道,母亲童年时,家庭是很贫穷的,她的大哥,也就是我大舅,在二十多岁时,便因为一场不大的病而离世了,那时的大舅是村里最有才最有学问长得最帅的,然后一场来不及治疗的病便夺走了他的生命;我的姥爷他们家因为是独姓,在村里常常受人欺负与排挤,特别是动乱的岁月,姥爷会半夜被人从家抬出来扔到野地里。妈妈的童年青少年时期有太多的不幸。为了供弟弟上学,她小学二年级就辍了学,她年轻时,能拉着大大的一架子车用高粱篾子编成的席子徒步走到近百公里的郑州大街小巷地吆喝着去卖。她受的那么多的苦,怎么可能一下子放下曾经给她及她的儿女们带来一切的生活方式?曾经的生活,是她独特的生命模式,在那个模式里,她受苦,从而换来了一切,换来了今天儿女的幸福生活,她怎么敢背叛曾带给她一切的生命模式呢?

后来我不再坚持改变他们了,包括我一心想让她们念佛,以此减少对儿女的心理执着,少些为儿女的担忧,让心理多些清静,我发现我都做不到,允许他们,允许他们只能如其所愿地生活,才是对他们的尊重与敬爱吧。

九   我们承受着母亲的功德

我对我的孩子说:我们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奶奶用苦难承受来的,她的存在,就是度化,把我们这个家庭从农村度化到城里,从贫困度化到富有,从愚昧无知度化到有知有识,奶奶是坐着莲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的身心比谁都清净,她像出家人一样,守着特有的清规戒律,不持金钱,不食肉,节约惜食,无形中为我们培了丰厚的福报,我们其实一直活在她的功德里。

现在,母亲与父亲在县城购置了一套一层带小院的房子,小院里种着红薯、芝麻、南瓜、葡萄、柿子、荆芥、小葱、木耳菜、花生、豆角、洋葁、韮菜、辣椒、蕃茄,一如他们农村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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