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感觉,只能活着写,死的时候有感觉也写不出来。
很早就想写关于死亡的话题,却屡屡撕毁重写,重写再撕毁。不怕写不出什么深度,而是那感觉始终写不成文字。
最近疯人院里写意盎然,连空气都写了好几吨,我如果再不写这死,这死估计死都不让我写了。
小时候对于死亡,最直接的感知就是一片漆黑。后来,知道死了就没了,什么都没了,但没了的感觉仍是一片漆黑。再到后来,这团漆黑更大了,大到无边无际。
若说这死什么都没了,那漆黑算不算没了呢?会不会连漆黑都没了呢?
人们对于死亡感到恐惧,无非是因为眼睛、内心所及的一切将从自己的世界消失。你所拥有的爱人、亲友、财富、名誉以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烟消云散,你不再是个人,甚至被扔进火炉里烧为灰烬。死后的你不再与这个世界有关,死后的世界与你有关却无能为力。
人们都非常忌讳谈及死亡,一说到死就很不吉利。可往往越是这样,对死亡的恐惧就越加强烈。
自从父母退休,尤其是父亲五年前经确诊为肝硬化晚期,我就整日被死亡的气息笼罩着。
记得那是一个下雨的晚上,我还在外面应酬,母亲在广州帮弟弟带孩子,家里只剩父亲一人。我与朋友谈笑正欢,母亲在电话那头紧张地催促着我:“你爸不知怎么了,电话里说不出话来,快回去看看!”母亲的声音颤抖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我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血直往头上涌。我全身发抖连招呼也没打就离席而去,仅剩的一点清醒和理智指挥着我去发动汽车拼命往家里赶。说是拼命,其实连方向盘都不受控制,那油门显得异常沉重,怎么也提不起速,车身更是左摇右晃,怎么也走不了直线。我费了好长时间才努力使自己稍稍平静,举起那仍在不停发抖,几乎使不上劲又不听使唤的右手,拨通了茂哥的电话,让他赶到我家楼下。
我家住在八楼,步梯房。和茂哥迈上第一级台阶时,我就感觉自己是虚的,身子轻飘飘、软绵绵,喉咙干的直冒烟,狂乱的心跳耗尽了体力,说不出一句话,慌忙中只能示意茂哥赶快上去。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跟上茂哥。等我爬上八楼,差点没跪在家门口。我那抖个不停的手甚至没办法将钥匙插进匙孔,是茂哥帮我完成了那个平日里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动作。
走近父亲房门的那一刹那,我脑海里跳出异常恐怖的画面,那画面是僵硬的,冰冷的,青紫的,狰狞的……那一刹那翻江倒海,电闪雷鸣,一阵阵的眩晕狂袭而来。那一刹那仿似让时间凝固了好久好久,但身体却逼迫着自己的脚步冲进了房间。
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父亲光裸着身体蜷缩在床上,床单和被子全湿透了,一股尿腥味扑鼻而来。我紧紧盯着父亲起伏的胸背部,这也是我最近几年在父亲熟睡时常有的怪异举动,一秒,两秒,三秒……确认那呼吸存在后的莫名兴奋,让我的眼泪彻底奔涌而出。
可怜的父亲因为肝硬化腹部积水,多吃了去水药,导致体内钾元素严重流失,变成了神志不清、大小便失禁的痴呆老人。听医生说,重症者会恶心、呕吐、呼吸困难,甚至有生命危险。
我推了一把父亲,听到他含糊不清地支吾着,那颗好像在地狱里游走了一圈的心才总算回到了地面。
补充了盐水后的父亲翻动着仍然僵硬的舌头,对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人们依旧谈笑风生,就像刚才在死神面前走过一遭的人不是他,而是我。
确实是的。自从拿到肝硬化晚期诊断书的那一刻起,我每天都活在父亲生命的倒计时里,而这一次的死亡之旅更是让我每日心惊胆战。而那缺心眼的父亲,却整日笑着说,我这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活一天就赚一天了!
记得有一次陪他去湖光岩,湖边红砖路上一级不起眼的台阶绊倒了他,他几乎面朝黄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眼镜碎片划破了眼皮,折断后变得锐利无比的金属镜框扎进了眼角。被扶起来的父亲一张血淋淋的脸,吓得老妈惊呼:“伤到眼珠子了吗?”
没良心的父亲张着已经被牙齿刺穿的嘴唇,一边用手盛着嘴里流出的血水,一边咧着血盆大口说:“没关系,反正这只眼本来就是瞎的。”惊恐的老妈破涕为笑,接着心疼地哭了。
人类可能连自己都没有想到,面对死亡的时候,他们虽然也害怕自己的死,但更害怕亲人的眼泪和心碎。
死亡固然会让我们恐惧,但在死亡面前,爱却不会死。死了就没了,没了的只是那身体,那爱还在延续!死了就没了,没了的只是那黑暗,爱的光明却照耀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