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者手记(2022年一月)

奥尔加 托卡尔丘克,一个平滑地将自己置入梦中的作者。梦中的特质是:观赏者视角,以及更强烈的环境感知。霍夫曼曾美妙地记录过这样的场景——他幻想临终的梦境,陌生的,温暖色调的鼓胀着帆的船上,他看见童年的自己在岸边朝他望去——而他自己渐行渐远了。我做过一些梦,清晰而强烈的,那时我被置于冲突的漩涡中。却也很轻盈的,除了一股情绪上的忧闷而不必担心别的什么——我从一种世上的步步紧逼的流程中脱身了。


那些时刻我注意到我身处不利——我遗忘了重要的事情,或者令行动的理由变得模糊,我立刻感到与环境的不协调。会有一个事件的出现揭露我的异样:如果我事先进入一种疲弱,那么那个可怕的真相会躁动不堪,永远触碰着我的困扰——那本是一场审判,只不过在梦中它变成了一种令我持续忧惧的表演——我大概只是个观众。一种可以不去行动的允诺始终维护着我,和这种如苦涩的液体般漫延的梦的存续:直到我醒来之前,我都没有陷入真正的惩罚之中,它们全部转化成了一些印象,定格的风景,落满灰尘的事实。我回忆那些发生的途中——它是多么奇妙地刺痛着又疏离着我呢。


我可以去感知却不担负任何责任。我可以成为议论的中心却不必发表什么。这是一种常见的梦的类型。环境在更广大地确定着一切:船上的人和岸边的孩子,不过是一种凝视的两端,是那横亘在中间的,通向死之海的河流中的一点感知的角落。可不论是谁都不必承担海水的真相。


我想记录一些梦境:


我记得我走过的地方,我能根据梦绘制出一个城市生活的角落。但我不能够——或许现实中也一样,任何轻松地去享用它。


我梦见我居住的地方,取自现实中某处好看的小巷,我成为各种视角:在旅行巴士的座位上,在拱桥下通过,或是驻足看向街边——看到对面,人行道与商店的招牌。


我从不感到太过异样。


但很快,梦给我安排一项行动——然后一切渐渐失去控制。不论怎样我都不可能轻松地完成它,哪怕只是在商店中买一个东西。起初一切正常,但我总会忘记我要买些什么。我只能走到外面,看着璀璨的夜景陷入恍惚。我不想哀叹,也没觉得做错了什么,只是可惜一些事情再也不能像最初那样坚定地进入我的脑海。之后我做什么都像是一种荒唐的补救。


我还梦到过构造精巧的屋子,却在进入一间房间时难以抵抗我的失落:一种模糊的感觉在向我低诉着:原来它曾是另一个样子,那些隐秘,我没有看见,如今微微声张却仍然因为太微弱而无法捕捉——那是什么呢?在那个屋子里,有一间从未见过的却好似我曾在那里生活过的房间。我在梦中保持这种警觉,因了这点提示,我又把屋子再走了一遍但无济于事。


上一次我茫然地出现在商店里。我几乎那么确信要买些什么,甚至在买之前已经在心里得到了它。但那惨白的橱窗的冷淡的静默还是将我击退了——我渐渐盲目,陷入一种虚伪的自信,将那些模棱两可的东西不负责任地拿下来。我知道我已经失败了。


于是我走到外面。梦也将迎来它的终结——我看着这广阔的一切而只能停驻着:


我感到好像没有要做的事了,也就是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了。甚至连这种想法都似乎是我醒来之后再总结的——那个时候,我清楚地看见了整个梦中的都市,但它只是一个空洞的事实罢了。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从我心里产生了。我不能说我因没有归宿而伤感,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归宿这回事。好像我从来就应该在那一刻,出现在那里一样。但我的心中有且仅有一种隐忧——那是类似于没有找到的一间隐藏房间或是没有买下的一件真正正确的物品所带来的忧虑。这点纯粹的忧虑占据着——我,此刻正独自地,站在桥头或是露台一类的地方,在担忧着:我怕它是不它——就像我曾经一度预感的那样,我梦中的世界,它也有一个另外的样子,而我有一种义务将它找到。


纪德在日记种反省了自己始终受骄傲所驱使的一种要求:对深刻与智慧的要求。然而这样的反省只会加深我的羞惭。我渴望他成为更不可撼动的,一种偶像,成为诗人与艺术家的准则,而不是将那些过分纠缠的东西轻易地暴露出来。


我们知道这种体验的本质——一个诱惑,却是无比静默地处于神秘当中,允许着几乎是一切的可能性,成为一张质地柔和的,能自动翻新的毯子。想必很少人能拒绝这种东西:那完全从想象中升起的,别样的欢愉,包装起一个关乎宿命的时刻的神性的陶醉。我们起身,在小居室里来回踱步——太精妙了——我们不住地感叹,那个天才般的形象是如此令我们激奋,但我们最大的愉悦仍来自我们自身——听那细碎的脚步;不可遏止的那赞颂的声音——从我们嘴巴里,那因最亲近而无所保留的,被我们知晓其一切丑陋的,同样用作吞咽的嘴巴——我们是多么欣慰于它能够传达另外的东西啊。


和我们那绝无仅有的,刚刚无端地在头脑里浮现的,那几乎是顿时丰盈起来的我们自己眼睛——已经成为魅力之物,就在刚刚,一种未知的力量浸润了它。


我们会看到一些形象的重合。仿佛代表着我们生命力的模糊的形态——火焰般的,渴望声张的,充满美德的,在孤独中有一项注定的未来在呼唤着因而不住地颤栗着准备向它奔赴的不稳定的充满忧虑的一片前夕——就是这样混合了时间与空间,物质与非物质,欲望与克制的某种形象,在我们的心底里,它刚刚又获得了一次激发,变得更强健了。


布扎蒂给出了一个精妙的故事:从未知的一位诗人的深夜的窗口,不那么确信地扔出的一张怀疑写有他的诗的纸团——我们最好保留它继续成为一个垃圾。但是一切已经不同了:纸团落入我们手中,我们可以想象,一篇真正的奇迹就存在在那个纸团里,那是绝无仅有的杰作,我们只需要靠近,摸一摸就可以获知所有的感受。这是多么荒唐的、残忍的真相——我们究竟有多少灵魂的冲动竟存在于那些无法敞开的东西里面,在这魔法般的暗示的力量中,会不会存在各种阻遏,仿佛一片根植于我们脑海中的,令人愤怒的模糊?


多少人会在山顶的风景中不知所措呢?那不寻常的视野与一生中仅有的体验的片刻——所有流动的事物仿佛都更加深了它们的轨迹——我们就好像突然被要求认真观赏,以所有的头脑和知觉中的蓬勃,将那一刻记录下来。风景在围困着、逼涌着、摇撼着我们,要求我们的精神去歌唱——但我们中的多少人,缺少人们中那些最伟大的勇气与意志力,也没有天才的头脑和顿时向一种情绪倾覆的饱满的真诚的人——我们该如何承担此事业呢?


被人世上一切深刻与美所打动的自命不凡的人们,如何才能承认自己在山顶的失败呢?


纪德已经给出了一种行动——他已经是最天才的人了,当他忍受不住的时候,就烧掉了自己的日记。


我能够解释我梦中的忧闷。梦是一个比现实更薄弱的空间,一切感受被冲淡了。但它是封闭的,我没有逃脱的路径。我能够在现实中的烦闷后找一些轻松的事情做,但梦不行。


我记得我曾怎样凝视着我的城市——一个人的城市,渴望着找到些什么。让我用梦中的语言去说:那些楼宇,群星缺席了的黑暗的天空,建筑的光辉与遥远的声音——梦中没有了很多真实感,所有行人都化作了如同泥土般注定存在的,绝不突出的真实——没有风,没有任何轻微的扰动可以顺着感官将我从那种极度困惑的忧愁中拉出来。我连我要找些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甘心啊。我到处求索,无论是商店的一个东西还是隐蔽的房间什么的。朦胧的夜充满了暗示和对我的失意的冷笑。


我现在做的一切——亲爱的读者,如果你也要讥笑我,那也无妨!为什么如此衰颓?在令我绝对的愉快的事业里——从童年至此一直未曾远离过我的美丽的学问,我所热爱的命名游戏,多年来一直未曾背叛过我的,我的王座——统治着哪怕是梦中一片令人怜悯的空间的幼稚的渴求——如今也遭到失败了。我有了我无论如何也把握不住的东西,即使是现在,我自私地劳烦你们阅读的这不愉快的抱怨——只是属于我的一点荒唐的排解。读者们——那些永远没有类似体验的人们,我向你们深深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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