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梦(一)

一百多年以前,天津的旧城区只有大约4平方公里,城区中心有一座鼓楼,四条大路直通四个城门。在天津旧城的南门外,城里城外的平民们常常聚到这里来做些小生意,久而久之形成集市,取名“南市”。这里既是一个平民谋生的地方,也是一个恶霸横行的地方,各方社会渣滓市井无赖云集,统统来南市讨生活,这里融合了天津人的智慧、机巧、聪明、诡诈、粗野、蛮横,且代代相承。解放后,虽然经历无数次城区改造,住在南市这块处在全天津“地心儿”位置的居民大多还依然保留着浓浓的旧日气息。梦梦,就出生在这块“地心儿”的一间临建棚中。梦梦出生的头年,赶上唐山大地震,处在地震带上的天津也没能幸免于难,许多无家可归的居民纷纷在路边搭建起临时居所,老百姓管那一间间粗制滥造的窝棚叫做“临建”。住在临建里的梦梦爹妈新婚燕尔,虽然无力解决住房问题,但不耽误甜蜜,隔年就把孩子生在了临建里并且一住就是好多年。梦梦爸是个货车司机,小伙子英俊清瘦脾气温和,和人讲话的时候脸上总挂着几分腼腆的笑容。梦梦妈则是火爆脾气,长得有几分过去样板戏里一号女英雄的影子,粗眉大眼豪爽张狂,一笑起来整条街从头到尾都听得真切。许是梦梦妈的基因过于强大,生下的女儿几乎和她一模一样,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上覆着层浓黑睫毛,像极了当时流行的活眼娃娃,肉嘟嘟的嘴唇,细长身量,皮肤黑且油亮,走路带风高声大嗓。梦梦天生了个要强的性子,虽然受环境影响言行不甚文雅,从小到大在学习方面到是没让爹妈操过啥心,初中毕业后就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当时一所重点职业学校。入校分班后发现中学同窗雁子也在班里喜不自胜,俩人友谊迅速攀升。她们俩是整个班里的异类,彼时职业学校因为毕业定向分配工作而成为孩子们报考的热门选择之一,录取分数线与区重点高中持平,能考进来的学生大多成绩斐然举止大方,除了来自全区收底校的两位初中学霸:高声大嗓的梦梦和会吐信子的雁子。她们俩像是混进了羊群的狼崽,白天同群羊一同吃草,晚上对着月亮“嗷嗷”嚎叫,虽然成绩靠谱但举止各有各的张狂。梦梦和雁子不同,她虽不狡黠但真诚活泼,尤其是在言语表达方面似乎天生神力,可以轻而易举的击败任何和她对话人的好心情而不自知。万幸,那个年代的孩子们大多包容;万幸,她的不自知是无比真诚的,所以言行生猛如兽的梦梦除了雁子外渐渐的到也攒下了几个朋友,包括老粗。一开始俩个人熟识是因为老粗在体育课上忘了拉裤子前面的拉链,眼尖的梦梦一眼看到后立马小跑过来挡在老粗身前小声提醒她。那一刻老粗眼里的梦梦就是仙女下凡,虽然是个黑黢黢的仙女,也丝毫不影响她周身散发出来的金鸡鞋油般的圣光。热情又善良的人谁不喜欢呢,老粗马上把梦梦视为可持续发展的新朋友。梦梦这位新朋友也的确有趣,她打开了老粗认知的一扇新的大门——原来真的有人可以行事如此生猛而丝毫不以为意。她曾经眼睁睁的看着梦梦一把揪过坐在前排的全班最帅的男生衣领,将一整袋干脆面调料倒了进去,然后在该男生气得面色绯红之时笑得前仰后合捶胸顿足。事后目瞪口呆的老粗悄悄问梦梦:“你咋了?怎么突然整这么一出?”“我喜欢他啊!我想和他开开玩笑逗他开心让他记住我!”梦梦扑闪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面喷涌而出的星星撞得对面老粗的脸生疼。老粗捂着被撞疼的大脸望着一脸春色的梦梦没有说话,心里默默的想:他一定会记住你的……因着梦梦和雁子交情笃深,偶尔雁子被邀请到老粗家做客也会带上梦梦和其他几个同学,来得多了难免会和家长打上照面。一次几个同学又来老粗家聚会,不想平日工作繁忙的老粗妈竟然提前回了家。出于职业习惯,老粗妈先是细细问了几个女孩子的学习成绩,然后叹了口气对大家说:“老粗成绩不好,太贪玩儿,以后请大家多帮助她。”被扰了兴致的女孩子们一时都愣在了当场不知道如何做答,只有梦梦勇敢的站了出来维护老粗:“阿姨,您误会老粗了。她平时学习非常努力,成绩上不去是因为她脑子太笨,不怪她。”这下,轮到老粗妈愣住了,搞了半辈子教育工作的老粗妈第一次让学生给教育了,而被教育的后遗症就是当天孩子们走后,老粗妈复读机附体般动不动就突然问老粗:“哎,你是个笨蛋吗?”然后不等回答就仰天长叹,叹完再接着问,一遍遍的折磨老粗和她自己。当然,这些也并没有影响孩子们真诚的友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缺点,情商洼地的梦梦虽然语言功能像装修工人抡大锤,但性格爽朗厚道的她同样也能接得住别人抡过来的“大锤”。经过多年的城区改造,梦梦家先是由棚区搬进了附近的胡同,后又搬进了梦梦爸分到的一间筒子楼里。虽然只有一间推门就是卧室的小房子,梦梦爸妈还是竭尽全力的将连接在卧室外的阳台打造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空间,他们将阳台上所有的窗玻璃都挂满浅粉色纱帐,靠窗放一张小床,并且在窗沿上摆满了女儿喜欢的毛绒玩具。热情好客的梦梦在一切装饰停当后马上请朋友们到家里来分享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那个下午,老粗和几个女孩子来到梦梦家,惊叹于她那一窗沿造型各异的毛绒玩具并且赞不绝口。梦梦在一片赞赏之中沉醉得双腮坨红,开始耍起了酒疯。她伸出一根手指捏了个兰花造型指向玩具们依次向大家介绍:“这只老鼠叫杰瑞,平时就数他呱噪,总在我耳边不停的唱歌。旁边的兔子叫玛丽,她是杰瑞的女朋友,俩个人晚上一定要坐在一起睡觉,否则就骂我,很凶的。玛丽旁边的恐龙叫麦克,特别贪吃,总趁我不注意偷我零食。还有这个,叫安娜,是我的小跟班。”声音娇嗲得如同被掐住了气管儿的志玲姐姐。老粗毕竟当时还小,没见过这阵仗,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产生了自我怀疑:我们俩之中如果有一个人是不正常的,会不会是我呢?她演得也太逼真了!为了打破这个恐怖的猜想,她趁梦梦导气儿的空隙一把薅过来她的老同学雁子低声问道:“这,十六了?以前也这样?”只见雁子艰难的扯了下嘴角,努力做出一个比哭还像哭的苦笑,小声答道:“六岁,不能再多了。”转而高声打断正准备继续介绍下去的梦梦说道:“哎呀!太晚了!我们得走了,你爸妈马上回来了!”然后几个女孩子怀揣着刑满释放般巨大的喜悦与解脱感,紧随着雁子鱼贯蹿出了梦梦家。意犹未尽的梦梦追出来送大家下楼,细心的嘱咐大家楼道里太黑,小心脚下。走到二楼拐角处,迎面上来一个中年男子,黑乎乎的过道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看不清五官。老粗见那男子越走越近,回头和跟在她身后的梦梦说了一句:“你爸回来了。”然后毕恭毕敬的对着陌生男子说了一声:“叔叔好。”走在老粗前面的雁子听了明显一愣,她知道老粗没见过梦梦爸,正纳闷儿呢,后面的梦梦已经大声的对着对面的男子喊了一声:“爸爸!您回来了!”趁着两下里都在黑暗中努力识别对方身份的当口,老粗拉起雁子就跑,须臾之间身后传来了梦梦的喊叫声:“老粗!你给我站住!我跟你拼了!”声音高亢嘹亮,与平时在学校毫无二致,与刚刚在阳台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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