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上又恢复平静了。娜秋与周会计的尸体怎得凭空消失。被烧毁的房屋残骸也被清理的干净。仿佛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矿上的人,依然是平静地劳作着,采煤挖煤,吃饭洗澡。只是人们的话突然少了,少的可怜了,大家总是匆匆忙忙地低着头赶路,仿佛是有走不完的路。这条路是没有尽头的,这条路迟早会到尽头。
雷军去吃饭的时间都少了,乌松老爷子每天从残破的厨房里,把饭菜带回来。但雷军也很少,吃下。他越来越寡言。也没有人,来劝他,也许大家都还忙着。甚至房子都是沉默着,草原的风也不怎么吹,阳光也不怎么烈,甚至云朵都是灰暗的。草原上的秋天来的越来越早了。过不了多久,这里的许多鸟儿就要飞走了,飞去温暖的南方过冬了。天鹅,也要走了。
雷军从井里升上来,满脸乌黑的,坐在棚子旁边抽烟。提着热水的大姐向洗澡的屋子里走去,她看见雷军坐在一边,低着头不知做些什么。她放下水桶向着雷军招手:“去洗澡啊!水热着呢!刚烧开的。”雷军抬起头,看见她的样子。笑了笑,又低下头,不作声了。烧水的大姐,在没有说什么,拎着水桶走开了。
雷军,手里的烟燃的很慢,火光也不太清晰了,在半燃半灭之间,袅袅的烟雾夹在雷军左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香烟它自己燃着,雷军的头自己垂着,在整个阴影里,他的模样一片漆黑。
“喂!想什么呢?”烧水的大姐,从后面拍了拍雷军的背。
“姐!是你啊。不用忙吗?”雷军并没有抬头,只是嘴里说道。
“没事,让水自己烧着去。怎么?看你最近怎么不高兴?”
“没什么,姐。我没事。”他摇了摇头,语气也显很弱。
“没什么事儿?都学会抽烟了啊!”烧水的大姐,一把夺过雷军夹在手指之间的烟,拇指和食指捏着,狠狠地吸了一口,摔在地上。
“咳...咳咳......”她猛烈的咳了起来。
“姐,你不会抽烟啊?”雷军半仰起了头。
“你不是也不会吗?”烧水大姐笑了笑。雷军倒有些苦了,他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在想,娜秋的事情吧。”烧水大姐的语气一下子缓了。
“姐。不是。”
“怎么不是。你这小孩家家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
“我...姐!真的...我...”
“好了,我知道。最近这矿上的谁不是在想这一件事情呢!”
“姐”雷军,仍旧没有抬头,他深埋着的头颅里发出极弱极弱的声音,但现在这里安静的足以听见他喉头的颤抖。
“娜秋,真是命苦啊。可哪个女人不是命苦呢。她和周会计的尸体被矿长带人拉走了,说是火化了。遣她婶儿,送回老家去了。”
“真是,该死!”
“你说谁?”
“周会计!”雷军咬了咬牙。
“怎么是,周会计?周会计可是个好人啊!”
“哼。好人?哪里像好人!就是他害死娜秋!”雷军一下子愤怒起来,他攥紧了自己的拳头,狠狠的捶在身边乌黑色的柱子上,棚子都微微颤抖了。
“唉!周会计...他...他真的是个好人。他劝娜秋回去,确实没什么不对啊!她是孩子的妈,再怎么样,也应该回去照看孩子啊。毕竟孩子还小。”
“他劝,娜秋回去?怎么可能,他巴不得娜秋留在这矿上,他好有机会吧。”雷军的脚在地上,用力的跺了跺,扬起灰尘来。
“你这孩子。怎么可能呢?周会计不是那样的人!唉!这都是,娜秋的那个好婶子。怕是,肯定是她诽谤周会计的。周会计,照顾娜秋是因为他和娜秋是同乡。更是娜秋他丈夫的朋友,他怎么可能欺负娜秋呢。”
“可是...可...大家都说”雷军低垂的头终于抬起来,他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烧水大姐说的话。他一时更是语塞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些什么,他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女人,太像个孩子了。
“唉,都是那个长嘴的女人诽谤的!周会计真的是个好人,在这个矿上,他属最好说话的人了。是娜秋丈夫的缘故,他比较照顾娜秋,每次发工钱奖金什么的,都会多给娜秋结一些。他给娜秋安排的事情都是容易的,娜秋在灶台上,也只是盛饭,洗碗,炒菜做饭都不是她做。你知道,厨房里都是女人,难免嘴里多说几句闲话,周会计也不在意,他是身正不怕影子邪。”
“可大家都说...”
“可是什么啊!这世界哪有那么干净啊。周会计想的简单了。他处处帮着娜秋,有些人是肯定会嫉妒的。娜秋的婶子就是,她自己干活总是偷懒,还埋怨自己的工钱比娜秋的少,为这个事情她和周会计不知道吵了多少次。所以,她一直心存不甘,处处诽谤周会计。周会计一个大男人,也不打算和她计较。可是他哪里知道啊,大家在背后都议论他,说他照顾娜秋是有目的,什么事情让那么多张嘴一说,就成了铁板钉钉的事了。这就是人言可畏啊!小军啊,你是年轻人可要明辨是非,怎么能人云亦云啊!”
雷军有些慌张,他一时间生出很多疑惑。但又不能说出口,他想起很多人来,想起娜秋,想起娜秋的婶子,又想起乌松老头,想起他刚来时遇见的周会计。他抚着自己的额头,沉默着,想着。说不出,也不想说话。
“你知道。周会计是怎么死的吗?”
“怎么死的?”雷军睁大眼睛又死死盯着面前的女人,他真的太需要这个答案了。
“他是为了救娜秋!”
“救?救娜秋?”
“是啊。那天他专门来找我。希望我能劝娜秋回去。可是当我们去娜秋的房子时,却发现娜秋不在。我们就到处找。”
“到处找?”雷军,打断了烧水大姐的话。
“嗯。对啊!我就在每家平房周围找,周会计去了后山那一边好像。”
“后山!”雷军,叫出声来。
“嗯。后山,怎么了?”大姐疑惑的看着雷军,雷军的脸是乌黑看不出什么,只是眉头皱的深了。
“没...没什么。那后来呢?”雷军匆忙低下头,嘴里紧忙问。
“后来,我走到厨房边上,看见厨房灯亮着,走进的时候,才看见屋子边的草垛已经着火了。周会计就在边上,拼命的往火里扑。我赶忙跑过去,发现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我本想拉住周会计。可是周会计却大声对我喊,‘救人啊!娜秋躺在草垛上!’我不敢怠慢,赶忙跑回去到处叫人。”
“后来呢?”
“后来,大家都端着自家的脸盆、水桶,赶来救火。可是,就只是靠水井里的水!最后...最后就,谁也没有救出来!”烧水大姐的声音哽咽了,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剧烈地抽泣起来。
“姐...姐...你别难过,这也不是你的错。能做的,你也都做了。”雷军,拍了拍大姐的肩膀,安慰道。大姐点了点头,用手掌擦了擦留在眼角的泪水。
“姐,这些你都没有告诉矿长吗?”
“我...我告诉,矿长了。可是矿长他,矿长他...”
“矿长怎么了?”
“矿长他不让我说出去。”
“矿长不让说?那这...这件事,矿长报警了吗?”
“这...这,我...我也不知道。”烧水大姐,显得语塞起来,她的脸一下子憋的通红,又红又鼓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
雷军默不作声。他若有所思的站起来,欠欠身子。“姐,我去洗澡了。”
“洗澡!哦,洗澡你去吧。”烧水大姐看着雷军的背影从棚子的阴影里一点一点走开了。
洗过澡,已经是接近黄昏。阳光软绵绵的,但是很红很红,云彩像是燃着了,大火般的蔓延了整个天空。草原上刮起了黄沙,连黄沙都是血红色的。
雷军,独自蹲在门口抽烟。他吸了一口,然后拼命的咳。右手边,放着玻璃瓶子——那是这里最廉价的白酒,两瓶,一瓶打开了,只剩一半;另一瓶完好着放在那里,是新的。从雷军面前经过了很多人,人来人往的。但没有人看见他,或是看见他就匆匆走开了。雷军抽完手里的香烟,把烟头轻轻的扔在地上,顺手拿起地上那半瓶白酒,猛喝了一口,又拿起另外一瓶,站起身向西边走了。西边的云彩烧的正红,风沙也刮的最大。
“王矿长,在吗?”雷军,来到矿井唯一的二层小楼,他站在二楼,拍打着一扇鲜红色的木门,在这里只有这扇门是红色的。他拍的用力,连紧挨门的窗户都震了起来。里面,没什么声音,不过没有一会儿,这扇鲜红色的门就吱吱呀呀的打开了。
“雷军!”门里站着一位穿着红色毛衣的人,带着一副大大的暗红色眼镜,头发也是梳理过的。
“王矿长,我来找你喝酒来了。”雷军,举起手里的白酒,在王矿长的眼前晃了晃。
“你...好。你先进来吧。”王矿长,向后退了一步,把门开的更大了些。让雷军走进去,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雷军,你来矿上,有半年多了吧。”王矿长,先说话了。他坐在那张铺着玻璃的办公桌后面,点燃了一支烟。倒是雷军,却突然紧张起来,他把手里的酒瓶子放在那张办公桌上,愣愣的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
“是,不到八个月。王矿长...我”
“嗯。没事。你先坐吧。”王矿长把手里的烟吸了一口,然后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远处的一把红漆色椅子。雷军把椅子,挪了挪,坐在上面。
“你来找我,是有事吧?”
“是...王矿长,我。我们先喝酒吧。”
“算了。我不会喝酒。”王矿长深吸了一口烟,缓缓的吐了出来。“你来找我,是为了娜秋的事情吧。”
“是...王矿长,我。”
“我正等着你来找我呢!”
“正等?我...”雷军有些惊讶,他张大了嘴又合上,咬了咬牙,眼睛却不敢看向那张办公桌。“王矿长,娜秋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报警?”
“报警?我报警!我报警把你送进监狱吗?”王矿长,把手里的烟,在桌子上的铁盒子里狠狠的捻了又捻。
“我...”
“你不用说了,你以为你做的事情,没有人看见吗?”王矿长的声音更加有力了。“我们煤矿可是,省里的优秀企业。是改革和建设的台柱子。你说,这样的事情我怎么报警!我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雷军,一句话也说不出。他来时准备了许多的说辞,可是这一刻却都用不上了。他仍然想辩驳什么,但是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还是个孩子,我又怎么能”王矿长,摇了摇头,又点燃了一根烟。“可你也是男人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男人是要能担当的,有骨血的。你喜欢娜秋,你可以告诉她啊。”
“不是...是我。”
“你到现在还在狡辩。我是想给你个机会。所有这件事情我不想提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会经历感情的过程,但是有些感情是美好的,有些结局却很惨烈。在这个世上,你得先学会在感情尊重自己,尊重对方。才能理解感情的可贵。”
“不!她是爱我的。她说过。”雷军的脸红了大片,眼睛却湿润了,也许是喝了酒吧。
“可是现在呢?你把她,藏在哪里了?”
“我...我原以为我不会爱她的。”
“当你学不会爱一个人的时候,上天便让她离开了。”
“我...”
“你不用说了,你也走吧。这件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
“王矿长,我...”
“你的工钱,明天会有人和你结的。这几天,你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吧。”
“那...那我该去哪呢?”雷军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过了许久,雷军从那鲜红色门里出来,一脚踏进无尽的夜里了。
像油漆一样,漆黑又黏稠得夜,混浊流淌在大地上,散发出刺鼻作呕的气味。雷军在这肮脏的夜里,艰难的爬行着,像一只脱离海水的鱼,瞪大双眼,张着嘴巴,拼命挣扎着。当生命越是干涸的时候,雷军就越开始思念娜秋了。思念娜秋含情的双眸,撩人的唇齿,以及举手投足间散发的女人气息了,这样的美是一个女人所独有的,或是男人所仅能想起的美了。当全世界的罪责都压在女人身上,男人们就清闲的开始讨论女人了。如果说男人女人间爱情的话,我相信这世界上足够无聊的人很多,他们都期望一份爱情,像期望一份生命机会的精子一样,其实这爱情不过就是一瓣蒜,只是男人喜欢生吃,女人更愿意炒熟罢了。雷军终于坠入这样纯粹的爱情里了,娜秋就在他的眼前不远处,他差点叫出声来,只是一眨眼又是模糊的夜了。雷军抬头看了看,天空中星星动也不动,深陷在夜的沼泽里,它的明亮都快要消失了。
“那我去死好了。”
“娜秋,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