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在苍茫的暮色中,父亲掇一条板凳摆在门口,静静地抽几根烟,眼睛透过层层暮色,望向不可知的遥远处。
父亲爱抽烟,一天一包。小时候,记得父亲是戒过一回烟的,似乎是母亲说父亲抽烟是烧钱,浪费又于身体无益。那时候一包烟2毛钱,父亲买的便是这种烟,叶粗,味辣。父亲想了好几天,同意了。每到晚饭后,父亲还是掇一条板凳,摆在门口,然后习惯性地朝中山装的口袋摸去,可手到一半,便惊悚的停住了。然后朝一旁的我尴尬地笑笑,无措地将手放在膝盖上,似乎觉得不妥,又将这空着的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仍然不妥,于是讪讪地进门。然而不知是哪天开的戒,总之是一段时间后,我又重见父亲掇一条凳子,放在门口,点燃劣质的烟,将自己埋在氤氲的烟雾中。父亲说,离了烟,觉得好像这人在铁屋子里,让人闷得慌。从此,母亲不再提戒烟的事。
我们姐弟四人,年龄相差不大,加上奶奶,全家7张嘴,全靠父亲张罗。尽管父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年中,仍然有很长一段时间,全家围着一锅萝卜粥过日子。稀粥将我们几个孩子的胃撑得老大,那种对食物的饥饿感,成了我童年自身肌体反应的唯一记忆。
父亲一咬牙,随着打工的人流离乡背井,到了苏州的一家酒作坊。此后每个月,都会有一张薄薄的汇款单从那个陌生的城市寄来,为我们的饭桌增添了不少希望。这样的日子持续了10年。我不知道父亲的工作环境,只是父亲回来后,两个膝盖骨像是两块突兀的石块,显得尤为刺目。每到下雨天,父亲走路就一瘸一拐的。母亲说,作坊里湿气重,父亲得了关节炎。那时候,常常看父亲在门口静静地点燃一支烟,我觉得父亲的侧影是那么孤独,单薄。
然而,沉默的父亲却爱看戏。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曾想跟戏班子学唱戏,奶奶几次寻死觅活才打消了父亲的念头。然而我从没听父亲唱过一回,哪怕是轻轻地哼几句。只是戏班子来演出时,父亲会将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然后掇那条磨得溜光的板凳,拉我一起去看戏。在父亲淡淡的烟雾中,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我总是很快没了来时的兴奋,等不得散场便睡着了。而父亲会饶有兴趣地看到最后,然后心满意足地在如水的月色中,一手抱我,一手抗板凳,回家。
参加工作后,我仍然在父母亲那儿蹭饭。暮色四合的冬日黄昏,寒风似刀,甚至可以听到降霜的瑟瑟声。走过石桥,远远地见到那盏橘黄的灯亮着,一阵暖意流过全身,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推门进屋,坐在板凳上抽烟的父亲摁灭燃得短短的烟头,那暖暖的笑永远是最动听的招呼。饭桌上一如既往地放着三个白色泡沫箱。为了让晚归的我吃上热腾腾的饭菜,父亲从水果批发商那要了三个泡沫箱,将烧好的饭菜焐在里面。父亲麻利揭开盖子,高压锅内是晶莹如玉的米饭,接着是荤素三菜一汤。在洗手的当儿,父亲已经地摆好菜,香气扑鼻。于是一天中所有的劳累、不快,就在这腾腾热气中,在这橘黄的灯光中,在父亲暖暖的笑意中,被熨得服服帖帖。
不知为什么,自小就喜欢在一旁默默不语,看父亲抽烟。父亲抽了一辈子烟,烟于父亲而言,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手势。父亲不善言语,烟是父亲情感表达的媒介。高兴了,点根烟,在烟雾中慢慢消化心头的喜悦;苦闷时,抽包烟,将心中的不快调成一缕缕由急到缓的烟雾,一口一口地吐出来,随风化去。“戒不掉了。”父亲像是对我,更像是对自己说。
现在,父亲要操心的事少了,生活也多了份从容。听母亲说,父亲经常到老年活动中心下下棋,喝喝茶,看看电视,聊聊天。烟是少抽了点,但每天傍晚关门睡觉前,还是忍不住要抽几根。
暮色中,仿佛看到父亲掇条凳子,摆在门口,悠悠地点燃烟,目光望向不知名的遥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