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乔
我讨厌手机,它让我再也找不到你。
—叶子
“你最近在干什么呢,好久不见你人影,也不见你在群里讲话。”
“没什么啊,就那样。”
“哈哈哈是不是失恋了啊,上次你发的那个朋友圈什么意思?什么最好的时光是有过你之类的。”
“没什么,歌词而已啊。”
“后来你秒删咯,肯定不是歌词,我都没听过那样的歌。”
“很烦哎,不要问了好不好。”
“好好好,哈哈哈,就知道是失恋…”
“我昨天在地铁上看到一个女生很不错哦。”
“要微信啊!”
“必须的!”
“她给了吗?”
“当然给了,嘿嘿。”
“看你那样~哎?那你女朋友怎么办?”
“分组嘛,老套路~”
“哇你好贱!”
“喂?你说什么?什么叫我自己回去,下这么大的雨你是瞎了吗?…喂?你不要假装听不到!我这里信号好得很!喂?你说话啊!是不是不想过了?!”
“……妈的。”
“他不接?接着打啊!”
“我最讨厌连环夺命call,真的好low啊。”
“那你去他家找他嘛。”
“……”
“哎!你不要这么怂好吧,真是的,电话给我我替你打!”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通讯设备,公车上,地铁上,健身房,澡堂里,流着汗,吃着饭,甚至打着呼噜,都离不开那个叫手机的东西,各种聒噪的来电声,接收到消息的声音,打电话的声音,发语音的声音……人可以对着一个虚拟的头像,虚拟的称呼大聊特聊,甚至连对方是男女都不知道,头像是女的?笑话,你才和TA接触不到十分钟,你知不知道一切都是可以假装的,手机这种东西,简直是滋生欺骗的温床,你居然还会相信这种本身就是靠着欺骗和虚伪才存在于世的东西,你真的好蠢。”
“A-cafe”外是瓢泼大雨,这条路一到下雨就会堵车,积水也很严重,也不知道是水汽还是初冬的雾气,在黑夜里有种撩人的阴冷,所以远处的高楼如夜雾中影影栋栋的巨人,马路是他们的钢铁神经,在那些手臂上穿行着密密匝匝的甲虫—甲虫们无一例外地蹬着一双双血红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前方—雨夜里堵车的时候,这些红色密集的车灯就像聚集的虫群。
叶子讨厌被淋湿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好像打针,有些凉凉的液体注入进身体,让你的每一根汗毛,每一个毛孔都变得敏感多疑。事实上,叶子讨厌的东西还有很多,她几乎讨厌所有现代化的东西,社交软件,电脑,手机,她看着马路上那些亮着大灯的汽车,总会想到蛰伏着怪兽的黑暗莽林。
突然一声刺耳的刹车声,紧接着几句京骂,喇叭争先恐后,一声高过一声地响起来。
叶子细不可闻地嗤笑了一声:“就是这些东西,把每个人变得这么焦躁。”
她不想被淋湿,也不想被堵在路上,于是她买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地方,手机放在手边,现在咖啡已经凉了,手机也凉了。
她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这个东西的依赖真是莫名其妙,隔不了几分钟就要看一眼,明明什么消息也没有,无聊地刷几页微博,又发现主页填满了广告。
她泄气地放下,又暗自提了提精神,开始新一轮的等待。
手机忽然亮了:
“雨好大,你带伞了吗?”
叶子不自觉地挺直了背,拿起手机端正地打出一堆字,想想又删掉几行,变成一句简短的:
“没呀,你呢。”
然后她把手机放在一边,稍微等了一会儿,五分钟过去了,她点了发送。尽量轻松的语气,不要秒回,她觉得这么做既迎合了对方的期待,又显得很得体,不会造成太过殷勤地嫌疑。她很满意,开始专心地等待雨停。
她觉得每个人都像一间房子,手机是什么呢,她觉得她的房子不太需要这样的东西,死亡是离开这间房子去另一间,也没什么可怕的,但是人是巢居动物,他们习惯待在熟悉的地方,他们惧怕死亡,好像也惧怕新生,怪不得离开子宫被迫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人人都在嚎啕大哭。
那人没回了。
咖啡馆里忽然响起一阵熟悉的旋律,叶子仔细听了听,还是没能辨别出来这是什么歌,她觉得音乐这种东西实在微妙,她偶尔听轻音乐,有时候也爱听摇滚,只限制在某一些好听摇滚乐,她前男友的歌单里面全部都是电音,不知道这样分类是否准确,总之她觉得很难听。
但是对音乐这种不稳定的喜好,好像也表现在别的方面,比如男人。她之前喜欢那种很阳光,个子高大的男生,对,个子高是关键,她老爸个子就很高,所以高个子的男人总是能给她带来安全感 ,小时候老爸背着她上楼梯,她觉得天花板离自己很近,触手可及,她感受着那种如大地般踏实的感觉,她觉得这是老爸最伟大的地方。
对前男友的厌弃是一瞬间的,叶子很快阻断这种思绪—她想都懒得想这个人了,因为她现在有了新的期待,她又专心看向手机,很遗憾它好像又开始冷却了。
他在干什么呢?
他好像总是很忙,他说起一些她不太懂的东西的时候她也会去检索,但就像你强行进入一间房子,总觉得接触起来艰涩无比,但他们谈起有些事的时候还是很契合的,这让她觉得很美妙,好像身体里有火。
窗外的雨势渐弱,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像一盘棋子渐少残局。
她又重新想起关于对这个人的了解,发现一切都可以用“不详”来描述。他们相识的时候是陌生人的身份,你不得不承认和陌生人你总能聊得来,叶子经常逛一些论坛,会发现很多寻找伴侣的帖子,有人寻找一周伴侣,有人寻找电话伴侣,有人晒出钞票,腕表,方向盘,当然还是那个目的。她起初很感兴趣,饶有兴致地看看底下有多少人回应,但经常是看不到什么,但叶子明白,有些交易总是在私底下达成了。
这就是通讯设备神奇的地方,让人有了隐形的触角,去搜索身边相同的气味,浪荡的,不安的,蠢蠢欲动的气味,这些阴暗的东西,无法铺张地,耀武扬威地存在在可见的空气里,于是都在手机里完成了。她想到如果有朝一日她想结婚了,能不能要求夫妻共用一部手机,这是一条奇妙的法律,一定会遭到全人类的反对。
“丁冬—”
叶子慌张地看向手机,一瞬间有一种微妙的刺激感。但她很快发现那是一条推送,她讨厌推送,那些你不需要的东西莫名其妙地钻进你的世界里,像涂脂抹粉,散发着劣质香气的鸨母,招揽你,你可以不去点开,可又不能避免看到它。
最关键的是,它给你了一次短暂的幻想—她以为是他,但随之而来的失望和空洞简直要命,再多来几次她就会心悸而死。
她又重新想起和他的关系,很正常,她会看他的手机,他也大大方方让她看,这时候叶子心里一阵窃喜,“看手机”真的是最大的信任了不是吗?如果你抢过身边人的手机,那人突然变得很紧张,慌不择路地夺回它,然后又不能解释自己的这种“慌乱”,只能搪塞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隐私?!”那你们应该就离分手不远了,因为这不是隐私,只是不想让你知道的秘密。
爱情里面尤其不能有秘密,可他和她算爱情吗?叶子很困惑,她觉得窗外黑洞洞的雨幕突然变得极具诱惑性,至少比这个手机好,谁说世界上没有时空机,手机就能把一秒过成煎熬的六十秒。叶子觉得自己的确对他一无所知,他们吃饭,聊天,看电影,熟悉得像镜子,但他若有一天真的消失了,叶子该去哪里找他呢?
又或者,如果有一天那个人突然消失,你会坚定地相信他的离开,一定不是为了躲开你吗?
真相真可怕。
熟悉的旋律又响起来,这次真实很多了,叶子慢慢地辨认,啊!这是他的铃声嘛,瞧自己这记性。
然后她抬头,看到铃声的源头,咖啡厅门口是个她熟悉的男人,旁边是一个她不熟悉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