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浅酒肆一点都不张扬,暗夜里,一星烛火晕的人心头暖烘烘的。一脸稚嫩的丰泽捡起小棍挑了挑灯芯,让烛台上的蜡烛亮堂一些,这么晚了,先生还不睡,他等得人什么时候才来啊,估计那个漂亮的姑姑再不来,先生就要像村里的郭秀才一样傻掉了,听账房万大叔说,是郭秀才没有银子,所以邻村的狄大娘才不愿让安鸾姐姐嫁给一个穷酸秀才。他家先生可是有很多银子呢,所以才不用担心讨不到媳妇呢,他可是亲眼见到村里的好多姐姐偷偷地看过先生呢……眼皮好重啊,先生……
崔泛舟在这里已经坐了一天了。取过半满的容器,他垂下右手,用力地揉揉轮椅上已然肌肉萎缩了的双腿,将柜台上最后一点茶叶和碗里的木炭分别用油纸包好,置于密闭的白瓷罐里。懂事的丰泽早已预先在他轮椅旁准备好水盆,认真的用香兰叶洗干净手,就一直望着西南晋城的方向,他并不喝酒。初春的子午河上还铺着一层薄薄的冰层,所以只有小股水流从窗外的石拱桥下淌过,安静的也湮灭在厚重的的记忆洪流里。
“掌柜的,有酒吗?”是年轻女子的声音。
崔泛舟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最近总爱想起一些事,有些是很久远了的事,有些是昨天才发生的,却也觉得恍惚。他想,莫非,他是真的老了吧!推动轮椅向柜台行去,嘴角扬起浅浅笑意。
其实听到那个女子的声音时,他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阿策。相识这么多年来,即使已经身为人妻,她有些地方还是一点都没有改变。
“你喝惯的烈酒没了,不过,上等的梅子酒存货倒是不少。逸策要不要来盅尝尝。”嘴里是询问的话,手上的动作却不等来客同意,酒肆的老板径自取下壁格上一小坛未开封的酒坛,举止间动作仿若浮云流水,有说不出的美感。
见他自封存的酒坛口拔了木质瓶塞,俯身从柜台的暗格里取出一对无论是色泽还是做工都只能算是粗糙的灰芷石杯,酒杯的灰色内壁有深深浅浅的小洞,当梅子酒注入杯内时,酒液表层就会泛起了小泡泡,发出清脆的声响。
葛逸策默不作声的看着他一通捣鼓,等他抬头示意可以端过去了,才起身离了桌子,先执起柜台上一杯,灰芷石杯里的梅子酒入喉处,确实比一般的梅子酒更显清冽,且头次用这种杯子喝酒,一时说不出的新奇。
“先提前声明,我赊账。该死的张幼文,我说他怎么会这么好心送我出城,乘我换马时把我的银子调了包。”还不要脸的免费附赠一张字条‘忍无可忍,就重新再忍’。
将酒坛和杯子放入托盘,选定靠近窗户的桌子坐好后,葛逸策在心中默默地又补了一句。
“你也有着他小子道的时候!估计够你回去宰他一顿了。”似乎想起她和幼文那两小子之间的种种尴尬过往,他终于忍不住,笑着,笑着,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在临安白楼的岁月,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在这之前,葛逸策想到了很多种再见面情形,却无一种是现在这般景况。
崔泛舟的笑是矜持的,有着成熟男人的儒雅。而崔楚陌的笑容是明亮的,潇洒不羁。她知道现在坐在他面前,笑的放肆的青衣男子是她昔日所熟悉的崔楚陌。
身畔是崔楚陌的声音和独属于他的气息,葛逸策内心也是另有一番滋味,兴许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她的嘴角在不知不觉间扬起,明丽的姿容在晕上喝了酒之后的红云后,别有一种好人家女子的温柔气质。
“阿策,先尝尝这个,这是丰泽忙活了几天特意给你准备的”,崔楚陌一脸宠溺,转头看着趴在桌上睡得一脸坦然的小家伙,圆圆的脸上出现恍若梦境的欢喜神情。
正是年少贪睡的年纪,这两年来也真是难为他了,山上日子清苦,后山本就不多的几种野菜几乎被他网罗殆尽,倒是让他翻新做出不少新花样的吃食。一晃年间,他竟也是没有怨言陪着他挺下来了。
葛逸策夹起筷子浅浅尝了一口,入口之清甜温暖让她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闯荡江湖多年,早已淡忘了当初失去为人母的痛入骨髓的苦涩,,不曾想到,流年过后,在一个九岁的孩童手起刀落间却找到一丝慰藉。
桌上白瓷碟里,留做底床的雪梨切成沟壑从横的高山状,在沟壑处灌上煮好的绿豆汤,热气成雾,一时模糊了两人的眼睛。
“小丰泽的这道“雪里溜青”味道不错,虽然只有九岁,但是在厨艺的造诣上不知比我高明了几倍。” 葛逸策搁下筷子,看不清她脸上掩藏的很好的情绪,只见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淡淡开口: “如若我们这群人中能有人幸福,我希望那个人是你。”葛逸策的神色真挚,“陵夷她,一直在等你。阿祖袂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我想她也是希望有个人能代替她陪在你身边的。”
她的目光投向崔楚陌身后熟睡的少年, 神色黯淡,“我常听老人家说,宁为盛世犬,莫作乱世人。丰泽既能遇着你也是他的造化,不过,他终究也是要离开你的,别忘了敏州双绣门的遗孤还有一个至今下落不明——叶丰鸢。”
说起这些让人头痛的问题,葛逸策无奈的笑笑摇摇头,“命运这东西,竟是半点不饶人,先不管其他活着的或是死了的,崔老板,你还要记着,你独欠陵夷一个交待,她是个好姑娘,莫让她空等你,主动久了,谁都会累的。”
“这两年,她还是一个人吗!”
“三涧雪的规矩你是知道的,又何必多此一问呢,”葛逸策暗叹一声,继续说,“在进入三涧雪之前,她来过梅坞,告诉我,如若有一天见到你,替她转告你:‘如君默认,生死枯等’。”
那样的女子,能有这样的勇气 ,确实可敬。
崔楚陌想到那个这么多年一直横在心头坚韧如故女子,眉目间涌起淡淡的哀愁,陵夷……
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葛逸策负手站了起来,踱步到临窗的位置,望着夜空中的繁星,呵呵,刹那繁华而已。她的声音也似带上了夜的寂寥。
“这辈子都无法把握的事,期待来世又有何用,崔二哥,你被世情束缚的太久,也该为自己活一活了,况且,白楼并不需要一个瘸子来拯救”。
“阿策,你还真不会做好人”!听到她的话,崔楚陌看着一脸平静的女子,故意忽略掉心底的苦涩不做声的笑了。
“阿策,你到底已是他的妻子!也该为自己做好打算,长墨他,哎,这些年你能一直陪在他身边,不尽然只是守护着这座楼的女主人那般简单吧!尽管这两年我隐迹山林,但白楼逸策夫人的名声如日中天却也是知道的,在二哥眼里,你,一直没有变,让我觉得这世间,一定有让人无法舍弃的坚持。”他笑了笑,继续说:““那我就如你所想,去三涧雪把她抢回来,怎样?”
听到那熟稔得语气,说不无感动是假的。“二哥,你现在的功力,根本闯不过三涧雪的两关。这次陇南之行明为接白楼副楼主回帝都,助长墨所率的天下盟对抗蒙古铁骑,消息传出,果不其然,白楼先前派出两拨人马皆至天水境神秘失踪,我看过驻天水分坛的上报,加上这次途中我看到的某些迹象,我担心,拜城方面情况也有所变动,我大哥他,只怕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葛逸策隐在暗影里,背对着他,所以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崔楚陌无限唏嘘,正是有她在长墨身边,所以当年他才能安然离开……
“啪…啪”蜡烛的灯芯刨花之后又亮了起来。“爹爹……你们这些坏人,娘,你快救救爹爹……啊啊啊……姐姐,这边走,我保护你……先生,先生……”“嘭啦”,油灯忽的“咣当”被一双小手掀翻在地,一直睡的安稳的小家伙突然惊恐的在梦里挣扎起来,不知在噩梦里看到怎样可怕的过往,仿佛溺水的人拼命伸出手痉挛的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丰泽,醒醒,我是先生……”顾不得捡起摔在地上的两截断烛,崔楚陌快速地推动轮椅来到桌前,转眼间,就制住了梦魇中的小人儿,一把将其搂在怀里,指尖掐在丰泽的人中上,看他动作自然娴熟,想来这种突发情况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烛台被小丰泽衣袖挥出去时撞在了桌腿上,人小劲还蛮大的嘛!葛逸策弯腰兀自捡起落在邻桌下的断了的蜡烛,重新点在已然和锥刺分了家的烛座上。
自从阿祖袂去了之后,这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在乎一个人,葛逸策心底兀的升起一种愤然的情绪,同样身为女子,这些年来,那个坚韧紫衣女子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陵夷,在他的心里,你究竟占着什么样的位置,是笃定觉得不会失去,所以就放心的放你一直在原地等待,崔楚陌,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在错过怎样的一个好女子吗!
丰泽的气息渐渐恢复了平稳,不再像刚开始那样乱抓乱叫,葛逸策搬过一个凳子搁上水盆,拧好毛巾后递给崔楚陌,一时两人间寂静无话。
怀中,丰泽不安的在崔楚陌臂弯里换了一个他觉得安全的姿势,醒了之后就静静地仰着头看着崔楚陌的冷峻的面庞,这样的先生好可怕啊!
小丰泽不知道的是,崔楚陌正沉浸在往日的沉痛回忆中不能自已,两年前那个刻骨的夜晚,那场足可以吞噬一切的阴谋罪孽的血与火,在他心底一燃烧就是两年的日日夜夜啊……
“先生……”丰泽弱弱地拉扯了下崔楚陌的衣袖,他终于回过神来,仿佛再次被怀里少年无辜的受害神情刺痛起了他一直不愿直视的心底埋藏的阴暗,施长墨,当初你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就应该预料到如今你我陌路的局面!
所有人都盛传白楼掌权者施长墨温厚仁义,呵呵,那群人还真是单纯到愚蠢了,作为洗刷江湖格局的后起之秀,施长墨又岂会像表面所表现出来的温和无害,这也只有随侍在他近侧的几位权谋者才能体会到他骨子里的不为人轻易察觉的薄凉。哼,本是狼的本性,却喜欢披着羊的皮,偏生还有那么多的追随者为了他一个人的野心,送上大好头颅。而他,也是当初他白楼楼主众多追随者里最赤诚的一个,真是够讽刺的。
崔楚陌眼神冷洌,眼睛里陡然有雪亮的光芒,看着帝都来的女子,首先打破了房中难受的寂静,兀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做?在这场角逐里你又为我安排了什么角色,逸策,你就这么自信我会重新回到长墨身边?”
一直淡然处之的优雅男子身上突然弥散开危险的戾气,仿佛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勉强压制住胸腔里汹涌翻滚的恨意,眼神冰冷道,“当年我抱着生死兄弟的残躯,生平第一次我怀疑自己所秉承的信念。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只是这报之的代价是用白楼问鼎江湖霸主的征途上牺牲的累累白骨步步铺垫。”
说完,他的肩膀不可抑制的颤抖,葛逸策不忍的看着他满面痛苦的将手指用力的蜷缩在一起,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以示安慰,只是她低估了当那泼天悲恸力量席卷全身每一寸骨骼,听着血液静止流动所带来的绝望,那意念的力量是如此的强大,第一次在她面前展开它真正凌厉的一面,葛逸策抚在他肩膀上的手不易察觉的微微一震。
“荆解的事是个意外。长墨……”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解释是那么苍白无力,葛逸策讷讷的住了口。荆解那小子向来善于用最小的代价来换取胜利,长墨他是知道的,所以他当年选择了默许。
她还是小看了那个人——奴日教主归赐。如同棋盘上博弈一般视人命如草芥。他就像一个天生的权谋家,即使远在千里之外,江湖人士谈之色变的滇南紫黛颜花丛中与鹤为伴,也能姿态优雅的邀请对手入局——人心,权谋,世故的算计取舍,这是他的乐趣。
“拜城奴日教死灰复燃,力量不容小觑,且抛开他的身份不说,以那个人的手段,我和他一损俱损,他孰能不算计在内。归赐,毕竟他是存活于这世上我唯一的血亲了。陵夷会乔装成我,继续前往古台寺。就请二哥随我回一次拜城,牵制住我大哥的视线。”顿了顿,葛逸策脸色突然温柔起来,仿佛想起了什么美好的景象——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自有入格风流。等此间事了,在烟雨江南的大青山里选个好去处,和那个人,几时归去,做个闲人。
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葛逸策几不可闻得叹息了一声,说崔楚陌执着南朝事,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般,还有白楼上的那个人,以弱冠之年就要独挑楼中沉疴繁复的事物,周旋于朝堂与江湖的权力漩涡中。然而在当今蒙古精装铁骑直逼帝都危城的局势下,所有人又都把抵抗南蛮入侵的希望目光寄托在他身上,想来他这一路走来,应该更为艰难吧!
从窗外望去,回首乱山横,不见居人只见城。
一直冷静自持的女子忽的眼里升起淡淡的薄雾,一撮青丝调皮的从耳侧划过眼际,她抬手捋了捋了发丝,继续说,“这次事了之后,你带陵夷离开吧,女子的年华经不起蹉跎的,这也是长墨他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