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相思
嘉宁三年正月二十
元宵那夜一起看过烟花之后，好几日我心都静不下来。不管做什么事，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
我本来非常不待见话本里面那种老套的情节，比如才子佳人一见面佳人就摔倒在才子怀里，觉得虚假矫情，可是自己一入戏，便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不管做什么事，收拾床铺，打扫庭院，脑子里总是不停的过那夜的场景，他冲我意味深长的笑，我踩着石子摔倒在他怀里，我们一起站在湖边看烟火。被他碰过的右手，碰过他的左肩，都有些异样的感觉。
无数次的告诉自己，怎么这样无聊？不要想了，可是管不住内心仍旧一遍又一遍的过那些画面。于是理解了什么叫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好不容易昨天小姐要去青青秀坊描花样子，我跟她一起去镇上，到了书店，见到了他。本以为不逢集人会很少，然而兴许是新年过后刚开门，偏生那天顾客一直不断，他里里外外的忙碌，我一边假装看书一边偷眼打量他，偶尔他也回头看过来。
不一会，小姐就过来找我回去，我们正要离开。他拿了元宵节吴秀才送的书给我，书包在牛皮纸上，还写上我和明珏的名字。我说：“不都一样的书吗？为什么要包起来啊？”他笑了一下，道：“怕弄错了。”我有些疑惑，拿着书走了。
回来把明珏的书给了他，他也奇怪，我道：“兴许先生多给你了书给你开小灶也未可知啊！”
我想，难道里面有他送我的什么东西？到得屋内无人，打开牛皮纸，发现依然还是那套书，仔细翻阅，书里面夹着一张纸，无头无尾的一首词：
一向年光有限身，
等闲离别易销魂。
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
落花风雨更伤春。
不如怜取眼前人。
后面两行小字：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看过吴铭无数张的摘抄，我知道那定然是他的字体。然而我却拿不准这到底算不算是表白，尽管那首诗明显是情诗，尽管后面的诗词前者我的名字。我却依然不敢笃定，当然也不好意思问他。
或许是他的试探。如果我拿着这张纸问他：“你这是向我表白，说明你喜欢我对吗？”他说是固然很好，说明我俩情投意合。然而却未必是上策，当我认为他向我表白的时候，我似乎就成了主动的一方，与我似乎形势不利。
而如果他说：“不是的，我就是练字记诗词，不小心夹进去的。”岂不显得我自作多情，那不是太尴尬了吗！他的这种表达可进可退，可谓高明，那不如我也模仿他一回吧。
我提笔写了另外一首词：
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
我把这首词夹在借的《牡丹亭》惊梦那一出，后来也寻思夹在梦里有春的场景里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又转念一想，难道连梦也做不得吗？所以，索性就这样。这也是我给自己找的试探之路，我同样可进可退。
之前读《红楼梦》，宝玉和黛玉总是把真心收起，互相假意试探，弄得一时林妹妹气了要剪香囊，一时宝哥哥急了要摔宝玉。很提他们着急。
还听得李妈妈说她年轻的时候，男女表白要对山歌，你来我往的很多趟也弄不清楚对方到底什么意思。
以前总觉得何必呢？勇敢直接的表白就好了。可是自己真到了这步田地，却也豁不出去。
当然我也知道有的地方的人们就是这样直接，姑娘问小伙：“你稀罕我不？”小伙说：“我稀罕你，你嫁给我吧？”姑娘说:“好！”俩人就入洞房了。
这样以来当然简单直接，可是总觉得没有诗词传情，唱歌表意来得婉约。好比去看山，开门突兀就是一座山，直截了当，肯定没什么问题。
而人们似乎更愿意欣赏曲径通幽，看山路蜿蜒，流水曲曲。这样的情景，更是让人百转千回，柔肠百结，这也正是情思的关键，不是吗？”
然而这种关键却让我有时欣然有时忧愁，困扰我的问题始终是，我知道喜欢吴铭，而他似乎也喜欢我。就是这个似乎也喜欢我最是要命，比他喜欢我或者他不喜欢我都叫人难耐。
他喜欢我，我们俩情投意合，那当然好了。他不喜欢我，我要么自己单相思，要么干脆就长痛不如短痛，慧剑斩情丝，都可以，而似乎他也喜欢我却叫人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仔细回想，世间之事也多半如此，最难捱的就是等待，等待的结果无论是好事坏事都难熬。每次想起那些被判刑或者行刑的犯人，我都想，或许对他们来说，最难受的不是被判刑或者行刑，而是等待被判刑或行刑。这个我没有经历过。
不过我可是经历过等待吃饭的啊，这可完全等待的是好事吧！然而非常难受，到一馆子，店小二说：“客官，您稍等，现在还没有空位，前面还有两拨客人在等候。”
这时如果你饿得前心贴后背，等待的这段时间里，闻着饭馆里飘来的热腾腾的菜味饭香，吃饭的盘碗碰撞之声，那么你会感到馋虫在你胃里蠕动，发出让人难堪的咕咕声，每一秒都是即便你不饿甚至刚吃过饭，片刻之后也发现，你竟然饿了。
我喜欢上他的这些日子，我每一天每一刻的日子都是那样的难耐，白天要收拾房间，洗晾衣服，读书写字，还不觉得，没到夜晚来临，万籁俱寂，这个问题总是在我头脑里折磨我，令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此情无计可消除，焦首煎心，朝朝暮暮。
我就理解了为什么很多的女孩子会用数花瓣来猜测情郎的心思，拿一朵多瓣的花下来，多是芍药月季莲花之类的，梅花栀子花瓣太少，没有悬念。曾经见灵儿竟然用菊花，我问她结果如何，她说数到一半就忘记了。
即便记住又如何？花告诉你他真的喜欢你，你相信吗？心事简单又繁杂，忍不住再叹一口气。不止我一个人，小姐和彩莲也是同样的煎熬。
小姐跟我们说，元宵那天，郭公子跟她说了一句话让她思量到如今。他说：“幸亏你不是丫鬟！”我跟彩莲都觉得这句话很平常啊，就是他确认了你的身份是个小姐。
“是的，你们说得对，”小姐道，“兴许是我多虑了，但我总觉得他愿意跟我相处，以后喜欢我或者愿意娶我只是因为我是个小姐。或者说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是小姐。”
这也不难理解，身份高贵诚然是好事，能吸引更多心意的人。却也让人疑惑，对方喜欢的到底是你这个人还是你的身份？
而彩莲说，即便她能确定义云喜欢她，喜欢她多少，娶她回去做妾室还是正室，她不知道。我觉得现在就担心这么现实的问题是不是太早了？彩莲却说，李妈妈说了，嫁人就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一定得慎重再慎重，考虑得再多都不算多。
如果做妾室，她也觉得这个喜欢是打了折扣的。她又不愿意做那种我喜欢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做牛做马都可以的那一种人。她想要她的喜欢是能得到相应的回馈。
为什么要长大？为什么长大了就有这诸多的烦恼？我不知道，或许唯有眼前一闪一闪的烛火知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