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鼓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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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很长一段人生都是在修习飞行术。

也曾不止一次梦见飞行,飞行的姿势是异常用力的那种,想来很难看。好在梦里从来没人看到。

我知道飞行姿势不协调会导致体力过早透支,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降落地面休息。降落的姿态更是丑态百出,由于体力耗尽,每次我都几乎是跌落到地面上,弄得浑身淤青,灰头土脸。

而当我休整一时半刻,准备重新起飞,却再也无法跳到空中。几经蹦跳之后,我就会因为厌倦而骤然醒来。此时,醒来的我就会思考飞行失败的原因,姿势不对我是改不掉了,就像我喜欢眨眼睛,喜欢走路哈腰弓背一样,改不掉了。

有一天,我遇到一个女人,出于礼貌,我认为她的脸蛋还可以,神情也显现出一些聪慧特征。她上身着黑底白点紧身短夹衣,白裤管细而直垂。给人的直观感受是身体比例有些失调,腿长身子短,像踩着高跷。她见我愁眉苦脸,就问我为什么,我如实告诉了她我的窘境。

她露出半是惊讶半是惊喜的神情,“我也有过这样的苦恼。”她说,“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她说的时候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充满柔情,使我产生想拥抱她的冲动。

但她对我的冲动似早有警觉,我的手甫一伸出,她灵巧的身体轻轻一扭——我想是得益于她的长腿——人就窜出去老远。我有些尴尬,伸着双手呆呆地站着。她笑起来说:

“这不打紧,作为一个爱好飞行又总是失败的人来说,有此冲动再正常不过。”

于是我就问她有没有已经解决飞行中遇到的那些和我相同的问题?她说她已经解决,她说:“开始时你只能在飞行空间上想办法。找个小一些的飞行场地练习。如果一开始试飞的空间太大了,宇宙飞船都会嫌累。相反,如果有一个很小的空间,你就可以展翅飞翔几个来回而力不竭,你会有成就感。”

她还引用《逍遥游》的故事说,“蜩与学鸠曾怀疑并笑话大鹏图南之飞,'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你看,我们就像蜩与学鸠,抢于榆枋,类同斥鴳,翱翔蓬蒿。”她说话的神情给人一种很博学且不容置疑的样子。她还说,“如果你一个人飞觉得寂寞,我可以和你一起飞。”

我听从了她的话。

按她传授的经验,接下来我就在入睡前想象自己是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屋子里飞。但入睡之后,我却梦见自己被关在一间球柱形铜鼓屋,没有窗户,没有灯光,滑不溜秋。而且它如同罩住孙悟空的钟和宝塔,随我或蹲或立而变矮变高。我感到气闷,无法呼吸。我拼命喊叫,声波从四面八方被反弹回来,形成千波万浪,把声音无限放大到中心,也就是我站立的地方。可以想象,铜鼓屋的高度正好等于我身长的二倍,我的头也就成了整个屋子的中心。声音钻入我的耳朵里,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便炸开了。我昏死过去。

当我醒来时,已经是躺在木棱街椅上。天上下小雨,好在椅子上方的女贞树冠像一把巨伞。那女人坐我旁边,她说是她救了我,给我水喝。她拿起一块脏兮兮白手绢在我眼前晃晃说,“你的眼耳鼻口都出血了,我已帮你擦干净。”

我跟她讲了梦里的情境。

她用惋惜的口吻说,“你必须得喊叫,你要学会忍受声波的回响放大。你要么一个人在里面被闷死,饿死,寂寞而死,要么大声喊叫,敲击铜墙铁壁,被震昏,但你却有可能被过路的人听见把你救出。就像我把你救出来一样。”

我对她深信不疑,言听计从。

第二夜临睡前,我又开始想象我在一个空荡荡大房间展翅飞翔,然后等待入梦。但进入梦境,我依然被关进一个铜鼓屋。

这次我吸取了教训,一不站在中心,二不大声喊叫。我走到铜墙铁壁跟前,挥拳猛击。顿时,大本钟般的巨大声浪像一截包裹了绒布的柱木一样,猛烈地撞击在我的脑袋上,这一击的力道不但使我头脑爆裂,身体也被震颤得骨架松散。剧痛使我瞬间晕厥并造成永久性脑损伤。

这次醒来,我躺在一条小河边的石漂上,那个女人又在身边,不过是站在河里。她一边在水里搓洗毛巾,一边帮我擦拭创伤。她说是她救了我。我想怀疑,但看到她的眼神那么认真温情,我只好开始怀疑我的怀疑。

她说我或许应该有耐心,听到金属房子外有人走动时再敲击铜墙铁壁,而且应该只敲击一个点,那个点越小越好,这样声音就不会反响。可如何才能敲响铜墙铁壁的一个点呢?这需要随身携带一件金属硬物,比方说一只锥子,一把起子,一根钢钉……如何才能把它们带进梦里呢?这显然是一门学问。我问她有没有办法?

“要用意念。”她说,“专心致志,想着它们在自己的一个口袋里,成为梦境的一部分,然后走进铜鼓屋。”她还说,“你的脑子受伤有利于意念的集中,这次一定能成。”她一边说,一边抚摸着我的头问我,“这个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呢?”

我似乎感觉到她在忍不住偷笑。

我第三次进到那个铜墙铁壁的屋子里。

由于我的脑子受伤,意念专注,我真的带进去一把锥子。我想,锥子敲击铜墙铁壁固然是在一个细小的点上,但它真能把声响传给路人?我为何不用锥子给铜鼓屋开一个小孔呢?我的内心忽然充满惊喜。于是我就开始用锥子锥铜鼓屋的金属墙壁。屋子里越来越热,越来越气闷,我满头大汗。晕厥感在不断增强,就在我意识到可能在下一秒再度晕死的时候,铜墙被我锥通了,我看到了外面的光亮。这一惊喜顿使我重新焕发生机。我闭上左眼,把右眼贴在小孔上往外张望,又把耳朵帖在上面听外面的动静,还把嘴凑上去吸外面的空气。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既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吸入什么。但我充满对那个只比针孔略大一些的亮点的渴望。相比前两次,这渴望让我倍感焦渴、燥热、气闷和绝望。我的精力很快就被消耗净尽。


我必须声明,这是一个故事,我的故事,我的一段又可怕又叫人神往的生活遭遇。我不想一次次重复我一次次重新梦入铜鼓屋,一次次感受那种绝望和痛苦的过程。任何幸福的过程和痛苦的过程都不值得被一再重复。一般来说,到第三次,就会令人厌倦,第四次,你所叙说的感觉也会走到它的反面。

所以我接下来要告诉大家的是,最后一次,我成功走出铜鼓屋。但我不想告诉大家我是如何走出的。因为我若说出,可能会在人们的脑子里产生某种依赖性而且是病态惰性的企图。

有一天,我又遇到那个女人,她是前来庆贺我走出铜鼓屋的。我也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老远就看到她那一双像细麻杆的长腿,迈开流星大步朝我走来。

她对我说,“接下来你可以飞翔了。”

我反问她:“飞翔是怎么回事?”

她说,“你不记得我跟你谈到的飞翔了?”

我说,“我记得你跟我说到飞翔这件事,但我不记得飞翔这件事。”

那女人像是受了打击,显露出懊悔、无奈和嘲讽的神情。然后她狠狠跺脚。由于土质松软,她膝盖以下居然尽没土中。她费了老大劲才拔出腿来,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我。

她走后,我开始苦思冥想飞翔是怎么一回事,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思索仅仅开始几秒,我的思绪就会回到铜鼓屋里。

我很享受在铜鼓屋走进走出,我的梦境完全依赖铜鼓屋所制造的窒息般紧张和因成功脱困所带来的喜悦而完成不断循环。我不清楚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有一天夜里,当我再度入梦时,我在铜鼓屋外犹豫起来。倦意猛然袭来,我几乎崩溃。那个梦里,我没再走进铜鼓屋。我看着天空上的飞云翔禽,忽然记起了飞翔。

我站在一个高坡上,伸直双臂,开始俯冲,我记得我第一次飞翔就是这样完成的。那是受了《虎口脱险》片尾滑翔机起飞的启示。很不幸,我重重栽倒在坡下的沙地上。我痛醒了。

我知道我不但不能远飞,甚至已不能起飞,连最起码的一点飞翔技能都丧失了。我不得不在每一个梦里勤学苦练以恢复技能。所幸三五个梦之后,我又能飞翔如初,但依旧不能远飞。于是,我想到了那个女人。我想重新和她商量共同飞翔的事。

我去了我们每次见面的地方。事实上我们每次见面的地方都不一致,因为她都是忽然出现在我面前,如果她不来找我,我是见不到她的。我在每一个曾和她见面的地方都待上一些时间。奇怪的是,那些地方变得非常安静,我甚至都在安静中入睡做梦。

我没能找到她,或者说她没来找我。我悻悻然往回走,走到一个高岗时,风从背面吹来,并带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回头望去,但见那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正往高岗飞来,他们有说有笑。我喊了她的名字“喂”。他们降落下来,姿势从容优美。我羡慕地对她说,“你们飞得真好,我想起飞翔这件事了,还能教我和我一起飞吗?”

她还没开口,那男人走过来挡在我和她之间用威胁的口吻说:“走远点。”

那男人长脸白净,细目淡眉,唇髭浓密,一看就是读书人。那女人拉开男人,站在我前面说,“你看,我们已经飞得很好了,如果你有兴趣可以跟在我们后面飞。”

我从她看我的眼神,便知她已经忘记我了。我说了声谢谢,示意他们先飞。那男人用怀疑的眼光扫了我一下,然后抖动双臂,宽大的衣袖像两面扇形的翅膀,让我想到公鸡强奸母鸡时抖开翅膀的情形。但见他们双脚轻轻一跺地,身体已到了半空。我看着他们的身影越过高岗的最顶端,然后消失。


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梦。我坐在地上,从高岗上滑下去,一直滑到铜鼓屋里,然后我就在铜鼓屋里睡着了。可能是这一觉睡得太长,醒来之后我竟然走不出铜鼓屋了。我感到气闷,心颤,窒息……然后我醒来了。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躺了很久。我想,我不能再去铜鼓屋了,也不再想飞翔了。我应该去钓鱼、打猎或是写作。后来,我买了一台打字机,还有很多很多A4纸。我不清楚为什么打字机和纸张都被谁运进了铜鼓屋。我只得在铜鼓屋里写作。也好,那里安静,没人打扰。我在铜鼓屋里写了很多书,每本书都是我自己装订的。《铜鼓屋之迷》《铜鼓屋的诱惑》《铜鼓屋是监狱》《铜鼓屋是总统套房》《铜鼓屋和飞翔》《铜鼓屋和自由》……那些书堆起来有一人多高。我想起“著作等身”这个词,并意识到我可以不再写了。于是,我走出铜鼓屋。

那是一个春夜,但不知道是我开始写作后的第几个春夜。我睡在铜鼓屋不远处的一块草坡上,四处春虫啼鸣,天上繁星如云。我慢慢又睡着了,这一觉睡了很久,醒来后找不到铜鼓屋了。我只在铜鼓屋的位置上看到一堆灰烬。我在灰烬里找到一两片焚烧未尽的书页残片,我认出那上面的字是我的打字机打出来的,是我脑子里曾经想过的话。我想找到我的打字机的残骸。有人告诉我,它们早被拾荒者拿去卖钱了。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梦见过铜鼓屋,不再飞翔,也不再梦见过飞翔。

有一次(其时我已经很老了),我在屋后一条小溪上的石桥上遇到一个年老的女人,她看着我,然后说可能以前见过我。她说,就在这条溪水东头两百米之上,那里有个青石搭建的石板漂上。我摇摇头,回答她记不起来了。她说,“我带你去看看那里。”

走在路上,她说我身上有老人味。她问我是不是不经常洗澡。我告诉她春秋季一个月洗一次,夏天一周一次,冬天三个月一次。她说我真够懒的。然后她又若有所思说,“一个人独处,活动范围不足半平方公里,洗那么勤确无必要。”

我跟着她到了那个石板漂上。她又问我是否记得她?我还是摇摇头。她说,“你不记得飞翔?”她伸出双臂,做出飞翔姿势。但她太老了,双臂不能伸直,像一对水牛角。我哈哈大笑起来。她也跟着笑,然后说,“我还能飞。”

我告诉她我想起她是谁了,我问她,“和你一起飞的那个男人呢?”

她回答说,“去西半球了。”

“西半球是什么地方?”我问。

“西半球就是个假设的地理方位,”她说,“我们生活在地球上,地球在宇宙里。由于宇宙是一个大到没有边界的东西,因此是没有方位的,而我们为了生活、工作和表达叙说,则需要标定位置,于是就把地球分成东西南北四部分。其实是扯淡。因为地球是不停转动的,此时的所谓西半球,过不了多久就变成东半球了,反之亦然。”

听了她的话,我开始努力想象地球转动的样子。我想到的是铜鼓屋悬在空中的样子,想到黄河边那些跳舞壮汉的腰鼓的样子,想到大肚皮外国佬的啤酒桶的样子……

“你的腿?”我盯着她的腿说,“我想我开始没认出你的主因是你的腿变短了,或者说变成正常长短的腿了。”

“我的腿被人锯掉一段。”她平静地说。仿佛锯掉的是一截枯树桩。

“被人锯掉?”我倒是表现出正常人的吃惊。

“有一天我在飞翔,那是他到西半球之后的某一天。几个穿着考究的人围住我,说我的腿太长,有逃跑的可能。何况我还在练习飞翔。

他们让我下来,要和我好好谈谈。

我降落地面和他们交谈了一会,觉得他们用心险恶,就纵身想飞。谁知他们几个人手里有一张大网,把我网在里面,根本飞不起。

他们一边吐唾沫一边说着天网恢恢之类的话。

后来我被他们关进一处像木工房的地方。我的眼睛是被蒙着的,我闻到了杉木和刨花的香味。他们给我注射了麻药,等我醒来,才知腿被他们锯掉一截。他们当我的面支起炉灶,把我那两段锯下来的腿骨放在里面煮了吃,还说用杉木煮的味道格外鲜美。我问他们有没给锯子消毒,他们说锯都锯了,还问这干啥。我想想也是。感谢上帝,他们把剩下部分给我接了起来,但接得不怎么严丝合缝,导致我走路有点跛。”

“他们想到达什么目的呢?”我愤愤地问。

“我想是为我好,你看我现在的身材不是看起来协调了许多?”她露出开心的笑容。

“也是啊。”听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开心。

“我还能飞。”她说。

“这把年纪还能?”我下意识活动了一下身子,身体里发出咯吱吱筋骨欲裂将碎的声响。

“我能。”她说。

说完,她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落尽溪水。

我吃惊非小,想救她却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溪水带走。不过她在水里的姿势倒是一如飞翔时那么优雅。如此一来,我倒也不担心她会被淹死。

“我还能飞。”她能?她不能了,像只落汤鸡。既可笑又可悲。

我坐在石漂上,开始想飞翔和铜鼓屋的事。但只想了几秒钟就不想了,我感到厌倦和乏味。我意识到这样的日子是多么冗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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