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农民,种太阳的农民。
在每一个挂满露珠的早晨,我带上门口摆着的铁锨,拎上水壶,朝着东边的田野走去。铁锨上还粘着昨晚鸡鸭拉出的粪便,黑乎乎黄焦焦的一片,扒在上面像是田里有一块没一块的荒地。军绿色的水壶,斑驳锈迹遮不住岁月沧桑。这是我在一个旧货市场淘到的宝贝,他可能跟过某个将军叱咤疆场,也可能在闹饥荒的年代,装下一点点混浊不清的污水。而现在,他被别在我的腰上,叮叮当当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前去。
田野在村庄的东边,田野最先迎接太阳,也最早和落日告别。人们说要是田野在东边,村子便总是朦胧的。撒过泥土的阳光不再清澈,到来的不是朝霞,而是飘扬的尘土,和那土里夹着的青葱与老旧。但是,这样的村子也是在世间被祝福着的,因为村里的人,村里的狗,都得以在黄昏傍晚,沐浴世界上最干净的晚霞。我们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个世界,辛勤工作,这个世界总是愿意,让我们清清楚楚地来做个告别。
我踏上了去田里的路。
种太阳并不是件太过繁琐的事,春天种下一颗种子,冬天下起一场雪,小心翼翼地把土刨开,就是金灿灿的太阳了。只消种一颗就行,因为这一颗,可以结出许许多多的太阳。剩下了的事,每天早中晚三次浇水,还有与种子的陪伴。我猜这就是为什么村子要差我这种人来干种太阳这个活的原因了吧。我时间很多,很空,我还愿意去陪伴。
我喜欢卧在初夏的草地上,看天上的云移去移去,也喜欢在下着雪的冬天,听雪花敲击泥土。村子里的人在忙忙碌碌地放牛种田耕织娶嫁,我在忙忙碌碌地数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时间,是这个世界赠予我们最好的礼物。我在种太阳的时候,常常发出这般感想。太阳需要陪伴才能生长,有可能正是需要我们用这最好的财产,来换得的吧。我想我应该感谢太阳的,人们都以为我在田里挥霍大把时间做着无聊的事,而我却因为这大把的时间,把时间这个东西看个够。
真的呐,与其把时间付出给一个人,倒不如付出给一颗太阳,倒不如坐在这广阔的天地间,与一粒种子聊个痛快。毕竟,只有孤独的人才害怕寂寞,喜欢寂寞的人一般都不孤独。
就像我,我一个人坐在这田头,一坐就是一个春夏秋冬,当我再次起身,甲虫已经在我的背上筑起了家,我的头顶有几只雏鹰嗷嗷待哺。花骨朵是我的粉饰,清风带来芬芳。我在这空旷里感受到了岁月,岁月也给了我生命的空旷。
我一定不是出生就注定是要种太阳的,但我却走上了这么一条路。我也偶尔会去想那些过去了的日子。想到那个趴在窗沿的小朋友,想到他义无反顾地向前冲。他说他要去东边,要去最东边找寻世界上的第一缕曙光。原来日子真的是会,过去了的。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个小朋友,从远方跑来,跑出了他熟悉的家和村子,跑进田野,跑到我的身边,然后继续向东,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他在我眼里,是真切地,深刻地,过去了的。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跑过我身边的气喘吁吁,一双崭新的白鞋,鞋跟沾满了花花草草。
有些时候我会发梦,会想这个小朋友,他到底去了哪儿,他没有在半路跌倒吧,他找到想找的曙光了吗?如果我有这么一次机会,如果他跑过我身边的时候恰好停下歇息,我一定会和他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找到过自己的曙光,所以要一直向前,不要退怯,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我不是很懂得怎么鼓励人,可我依旧希望他,年轻的他,可以骄傲地追逐那道曙光。
那,他终究是追到了吗?
我也很想知道呀。这个简洁有序的天地,竟给我这一介莽夫,留下了如此复杂深奥的问题。我朝东边望去,田野之外的田野,天空之上的天空,不知道小朋友何时捧着一道曙光,再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
剩下了的时间里,我就不再去想那些过去了的事了。我记不大真切自己是怎么摊上种太阳这么一件差事的,反正,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给摊上了。我告诉过你的,我们村子的朝晖,是朦胧的,而我恰恰又住在村子的最西面,等阳光照到我家屋檐的瓦片,已经充斥着各种柴火各种小便和各种懒腰的颜色。大概村子里的人都说我最傻最糊涂,所以要遣我去种太阳。最傻最糊涂的人,在傍晚,倒是看到的最美最清晰的落日。
我在这田头一坐呀,一年就呼啦一下过去了。如一阵清风,更像是一场雨,来了走了,在你身上留下几处痕迹。老牛哞哞从我身边走过,小狗汪汪越过我的头顶,还有那一个个人,打西边来的故乡的人,和打东边来的远方的人,他们来自彼此的远方,他们去向彼此的故乡。他们在我这儿停下了脚步,互相打了个照面,又沿着各自的征途孑孓踯躅。
我坐在这里,把他们写成了一首歌,写进时光里,而我自己,则活成了一场梦。
我是一个农民,种太阳的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