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妈快六十岁了。
妈妈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很多,那个年代要喂饱这么多张嘴已经很不易,更别说供这么多孩子上学。但是妈妈还是跟外公据理力争带番薯回学校做口粮坚持念完了小学,后来家境实在是支持不了才辍了学回家。妈妈年轻时没什么机会照相,不过据她说,她做姑娘时跟我一样纤细苗条。但是她辍学回家干起活来跟男人差不多。夏收农忙下田割稻,插秧,百来斤的重担挑起就走,跟村里的小伙子一样挣工分。
后来妈妈就嫁给了爸爸,嫁到爸爸那个村子里的二姨是介绍人。爸爸对我们说,妈妈是爷爷相中的,他说这个儿媳妇娶进门没错。事实证明爷爷的眼光不错。那时候爸爸家被划为地主成分,劳力虽多,但是家徒四壁,一年到头都是喝稀粥,只有过年才能饱吃一顿芋饭。爸爸要结婚,连床新被子都没有。外婆家也拿不出什么嫁妆,妈妈和爸爸一起照了张相就算结婚了。
婚后第二年妈妈就生了哥哥。爸爸是镇上中学的出纳,工资微薄。妈妈挺着大肚子一个人到湛江去养鸭子,据说有时候台风来了,大半夜还得爬起来去查看鸭舍。之后摆摊卖水果,承包爸爸学校的小卖部,她还做过许多小生意,都是一个人带着那时候还很小的哥哥风里来雨里去。期间还要照顾病重的爷爷直至他趋势。后来又怀了我,刚好赶上计划生育实施,罚款,爸爸降职降薪,但是妈妈还是坚持把我生了下来。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妈妈居然还决定要买块地起一座自己的楼房。说干就干,没钱就借钱。爸爸每天都要上班,监工全由妈妈承担。她背着满月不久的我学着看图纸,买材料,和材料商讨价还价,找车运石材,与偷工减料的工人吵架,硬是把一座二层半的楼房给建了起来。我们家那地方经济落后,但是盛产香蕉荔枝龙眼等水果。北方就有很多老板过来收购水果再运回北方销售。房子建好了,妈妈就打开门做水果购销站,给这些老板做中介,带他们下乡看货,帮着收购,给水果保鲜,打包装车,一个礼拜左右才能做成一单生意。我至今记得有一次香蕉都已经打包好等着第二天装车运走,几千斤的香蕉堆满了家里的一楼,大门都关不上,夜里得睡在香蕉上看守。妈妈没学过普通话,居然用不咸不淡的“煲冬瓜”就跟那些安徽,湖北,河南的老板们做了好多年生意。生意场是男人的天下,不知道她吃过多少苦,但是我从来没见过她哭。
妈妈虽然是急性子,但是对人很好。我家常备有烟丝和几支水烟筒,无论是我爸村子里还是外婆村子里的人到镇上“趁墟”(赶集),经过我家她都让人到家里抽几口烟,歇一下。后来村里人出来“趁墟”都爱先到我家,抽几口水烟,聊会儿天,把自行车放在我家,去买完东西再回来把车子骑走。我家那条街上的人我妈差不多都认识,我小时候又害羞又别扭,特别不喜欢跟着她去买菜,一路走过去她要打招呼的人很多,连买豆腐的他家在哪里她都知道。
我爸曾经语带骄傲地对我们说:“你妈对人好在我们那条村都是有名的。”村里婆媳矛盾,妯娌不和的例子不在少数,但是妈妈不但伺候爷爷直至过世,对伯父们也一直很好。爸爸兄弟四个,除了在城里做老师的大伯父,其他两个伯父都在乡下务农。虽然我家日子也算不上富裕,对于爸爸不时接济伯父们,妈妈从来没有怨言,过年过节准备米肉,一定有乡下的一份。农忙时节还和爸爸回乡下帮伯父割禾插田。妈妈很孝顺外婆。外婆村里有人出来趁墟,她都要偷空去买点鱼啊肉什么的让人捎回去给外婆。后来家里有了电话,她每个星期都要给外婆打个电话。年初二回娘家去看外婆,她都是进门放下东西进厨房捋起袖子就做饭。有一次她在我的语文课本上的课文“子欲养而亲不在”,她就说了一句;“可惜你外公去世得早。。。。。。”
妈妈和爸爸结婚几十年了,虽然有时候也吵嘴,但是他们是真正的少年夫妻老来伴。爸爸的腰椎不好,骨质增生,有一段时间发作得厉害,夜里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都是妈妈整夜整夜地给爸爸捶背。妈妈体寒,冬天有手脚冰冷的毛病,但是爸爸腰不好,睡不得软床,她就再没睡过床垫,垫着薄薄的毛毯靠热水袋熬过冬天。
她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是对待儿子和女儿采取不同的教育方法。男孩子小时候难免顽劣贪玩,她对哥哥就比较严厉。但是她和爸爸都很宠爱我。我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过年,镇上街上到处都挂了气球,我们小孩子都很眼馋,好不容易过完年,好多小朋友都央大人摘了一个,只有我没有,妈妈竟然拦了一辆路过的车子爬上车顶给我摘了一只挂在最高处的气球。我念高三的时候,妈妈已经不做生意,在爸爸学校的食堂上班。她经常特意调班,在家熬好一锅汤送到我寄宿的学校给我补充营养。有一次午睡铃都打过了她才拿着汤出现在宿舍外面。叛逆期的孩子不懂母亲的心。众目睽睽下到走廊喝汤,我没有领情,只觉得难堪,对付地喝了两口就赶紧让她走了。后来我考上大学很久以后,偶尔说起来,我才知道,妈妈那天骑着摩托车送汤给我,半路被交警扣了车,她是拿着汤走路到我的学校,又走路回的家。我永远不能原谅当时年少不懂事的自己。
妈妈有一种能伸能屈的大丈夫气概。爸爸工作调动,她毫不犹豫地就结束了生意跟着爸爸搬到另一个城市,到爸爸学校的食堂做了一名临时工,工资不高,但是工作很辛苦。切大量的菜,搬沉重的饭桶,夏天操作间就是个蒸笼,汗如雨下,每天都要换几身衣服,隔几天还要轮班煮早餐,凌晨二点就要起床。但是她没有过一句怨言。学校后勤部组织的活动她都有滋有味地参加,爬山,拔河赢毛巾,凑份子吃饭,与同事相处得跟姐妹似的,很少人知道她曾经是风风火火做生意的老板娘。
妈妈这个人遇到坎儿就想办法过,从不轻易认输,一直是火一样热烈地生活。现在她退休在家操持家务,带我的小侄女,连广场舞都没法去跟姐妹一起跳,她有点寂寞。但是看她忙进忙出的,有时候忙起来背起囡囡就走,还是改不了风风火火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