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里,只我独自一人时。打开手机 翻出您的照片,是您穿着一件红色毛衫坐在轮椅上的照片。
我对着照片悄悄地叫一声——妈!
每个人生下来最先学会的一句语言就是——妈!
我因好久没有张口说这句“语言”。此刻,喉咙于是干涩的发不出声!或许是我的耳朵太过怯懦,不敢听到自己读出这语言,或许是我心太过思念,又怕随着这一声呼唤迁出那一串粘稠的泪水。于是,我便独自回味于心。
曾经。
曾经,妈,我今天语文考试一百分。
妈,我想吃烫面的油饼。
妈,我的另一套校服在哪?
妈,班里要……我要20块钱
……
喂,妈,今年过年单位假期很短,我不回家过年了……
喂,妈,您有没有按时吃药,有没有去医院复查……
……
曾经啊,我也偶尔想到过母亲会离开我们,但那时总觉得,那是胡思乱想,那是很遥远的事情。
直到母亲真的离开我一年多时间以后,我才感到,生离死别是那么的绝对。
无数次在梦中,我又看到母亲,她如旧温柔的脸颜,她那双把家里的灰尘抹去,往灶火里拾柴的干糙的双手。她矮矮的身体,总站在离我视线几乎模糊的地方。凭我怎么用力,只是再不能看清晰。
她总是咯咯的笑着,总唱着的那首歌《小草》——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足迹遍布天涯海角。
她唱着这首歌,把拆了旧衣服的碎布块用面浆糊贴在报纸上,做成衬子。风干后,从一本厚书里取出大大小小的鞋样儿,裁剪,上里,上面儿,走边,再用做鞋的锥子,渔网线把鞋底鞋帮缝合,从一扎长的小脚丫做到36码 39码 40码 42码。这些鞋,在我长大的路上,一直贴着我脚心,不论我离家远去,或是漂泊回来,它们在路上留下的每一串子印记都把岁月里的严寒酷暑挡在一扇窗外,那窗也隔着母亲艰辛的臂膀,她不曾告诉过我,她很疲倦。
那时我总无知的感慨,母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她在家里柴米油盐,她在家外也做着和男人们一般的拿轻放重的力气活。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得了黄疸肝炎,变成了小黄人儿,在乡里的医院打点滴。一个月的时间,母亲骑着一辆没有护链板的自行车带着我,早晨家务拾掇停当就去往医院,中午赶回来时,车把上挂着黑提包,提包里是几颗新鲜的苹果。我闻到荤腥就会呕吐,母亲便给我做了小灶,苹果专属于我补充营养。
记得当时刚好是冬天,很冷,农村的路坑坑洼洼,母亲蹬着自行车,顶着风,很吃力,车链子上的黑机油沾在母亲的脚踝上,磨出一道黑印,她没有穿袜子,给我看病的钱是她借来的。我现在总想起母亲脚踝上那道黑印,那如同一道血疤,很疼。我嵌在前梁上,被棉衣棉帽捂的严严实实,那时,母亲很高大。
那种高大伴着我的成长慢慢变矮,慢慢变瘦了。
我在北京漂流的那几年,有一年年假回家,不是端午节,母亲为我做了小时候每年端午都会做的凉糕。刚出锅的烫面油饼卷着冰凉的凉糕,香甜美味,沁出了我的泪花。母亲的头发已泛起青霜。
年假毕,我要返京,需从村路走到乡里车站坐大巴,母亲抱起我的皮箱,我抢挡着上前要自己抱,但她抱的很紧。她说,不要把灰粘在衣裳上了,这也没几个分量,说着已把皮箱放在父亲套好的马车里。
她起身拍拍灰尘,对我叮嘱,你们现在长大了,但是出门在外要把饭吃好,把衣服穿好,不要惹事,与人和谐相处,有事情往家里来电话。注意你的胃,不要吃凉食!我突然听到她的声音变老了,那些叮托比以往更多了担心,也多了不舍。
父亲赶着骡车载着我悠悠晃晃地远去。母亲站在屋后一直看着我,直到骡车拐向去往乡里的大路上,母亲和屋后那条村路一并不见了。
07年母亲被查出患有心力衰竭伴有水肿。我便背起行囊回到故乡,再次见到的是一头银霜母亲。
病情缓和间段,她会坐着我的摩托车到乡里把头发染黑,在家务农这几年,母亲总是说,是我拖累了你。
每一次我骑摩托出门,回来村口,拐进通往我家的甬道,便看见母亲坐在屋后的小石桥边看着我,一个矮矮的身影。冬天很冷时候,她总是坐在那里,我对母亲说,这么冷的天你坐在外面作甚。母亲笑一笑说,作甚,等我儿子回来呢。说着起身迈着碎步随我一同回家。
母亲每年需到市医院住院治疗,她总是症状稍有缓和便催促办理出院,心力衰竭导致其他脏器功能退化,母亲又并发了胆结石,生冷食物一概不能吃。终身服药,让她的身体日渐消瘦。
经常的住院出院,母亲烦躁了起来,她有时会撒谎,会逃避服药,久病的她知道自己的情况。有时,我也不刻意监督,也许她不服药的某个午后,心里能稍有一些舒畅。有那么几次,我给母亲梳过头发,她总是把头发染黑,过段时间发根那一截就漏出齐刷刷的银白,她就说起,年轻时候头发哪里用染,自然黑,又黑又亮……我从镜子看着她被染黑的头发和被病魔折磨的羸弱的脸颜很不协调,很刻意!而母亲这样做,只是不想让她自己看上去像个病人。我说,妈,您给我唱首歌吧,母亲便又唱起那首《小草》
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
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足迹遍布天涯海角。
……
2013年初秋,母亲病情加重,住院治疗一段时间再次得到缓解。
母亲便坚持要买一筐西红柿!在当地,每年秋天,人们会把西红柿打成酱装进收集好的酒瓶里,在灶火上蒸透再把瓶口密封,这样做出的西红柿酱可以保存一年甚至两年。冬天的时候,烹饭调味,农家口感醇厚。我不想让母亲劳累,又说不过她, 便陪她买了西红柿回来,那一天她状态很好,身体轻飘飘地进进出出忙了一个中午,一箱装瓶封口的西红柿酱一半原味,一半是辣味,被整齐地摆在凉房里一张储物的床架子下。母亲说,我现在身体不舒服时,一顿饭也给你们炜腾不熟了,趁着今天有力气,做些柿子酱,冬天里你们做饭吃饭时,有个伴头。
次日黄昏时分。母亲病情突然发作,她躺在床边,身体不停的冒汗。(我不能写出她当时难受垂危的状态)
我拨打120,给当地村医打了电话,当地的大夫首先到,听诊之后,他摇了摇头对我说,这一次严重了,希望不大了。我是不信一个村医的话的。母亲之前也被抢救过几次。都能脱险,我一边给母亲擦汗 一边握着她的手,她双手冰凉,没有丝毫暖意,她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把大姐二姐叫来。我照办。
儿女们都站在了她的身边,她对孩子们说,你们不要害怕,我这次真的不行了。她唤了我的名字,我便把耳朵贴近她的嘴边,母亲对我说,这次我就不再拖累你了……。她的声音很微弱,她有许多话要叮嘱,但是她已经没有力气了,那是我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在救护车载着母亲到达市医院的时候,母亲停止了呼吸。那是一个冰冷的秋夜,那是一双怎么也捂不暖的手。
次年,母亲一周年祭,我们上坟祭奠后回到家里,做饭时,我从凉房的床架下取出一瓶母亲去年蒸做的柿子酱,瓶口塞了橡皮塞,又裹着一层布,用她做鞋用的渔网线扎着,柿子酱保存的很好,我打开后喝了一口,口味很纯,凉凉的,那种酸甜的味道 渗透我的全身,它让我觉得无限的暖,那温润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妈,我在心里呼唤一声,这个曾经用她的生命滋养了我生命的人。
深夜里,我拿出手机 对着她的照片,悄悄地 干涩地,叫一声,妈。
这句我有生以来学会的第一句话,此一刻却让我叫的如此疼痛,如此哽咽!
妈,儿想再为您梳一次头发,这样 儿可以在镜子里再看一眼你那温暖的容颜。
2016 12 28于临河
仅以此文思念我逝去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