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缺乏平衡感,就算在热闹的人群里,我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不能给自己定位。
我是有些变傻了。
那一年时过境迁,经历过成长的小镇变了,学习过的教室变了,我的容颜也变了。
你对我说:“要不要喝杯咖啡?”旧时光从你的身后投射,不是阳光刺眼,却是你恍惚的容颜。我点点头,算是默许。
你问我: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我透过阻隔在我们之间的光线,恍惚之间失去语言,怔怔地再扭过头去看落地窗外的情境,外面是喧嚣的吧,只是我却听不到。于是我低下头轻轻搅动你端给我的却早就冷却的咖啡。
你什么表情什么动作我都不知道,只是在心里猜测甚至在年华里寻找是不是记忆里有过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也许是出于懒惰和矫情,思想穿梭了一半便不想再继续向前,过去了的事情,还想它做什么,所有的风景都变了,更何况人呢?
就那么沉寂了很久,我总是内心一种自责感,陌生的地方能有个人来和我搭讪,我该是很开心很欣慰的,没有被陌生感忽略,这是一种庆幸。
于是,我想重新打开我们的话题,我说:我以前住过这里……
你没有说话,我也没有抬头去看你的表情。然后,又是尴尬,这让我觉得恼火,我都知道错了想要敞开心扉和你聊聊我想说的话,为什么你却没有再想要交谈的意思,给我难堪这算什么呢,我也不是故意不理你的,只是我不知道罢了,为什么要耿耿于怀呢?
其实……你突然开口,我微愣,轻轻把头抬到一定的高度,刚好能看到你,一辆车奔驰而过,在玻璃上刻印倒影。你说:我以前也住这里。
我反应的有些迟钝,不知道你是不是为此感到不满,皱皱眉头,却只是喝一口咖啡。我总是在这种时刻不知道说什么,憋了很久憋出一个“哦”,然后继续搅我的咖啡。
但是我好像一口都没有喝过。
我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不会像那些你也住过我也住过这里的人一样在相遇后会问一些“你家原来在哪个方位?你爸爸叫什么呀?或者你一直在这里念书吗?”的问题,我们就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就算是在“以前也在这里住过的地方”相遇,也不会客套地搭话,后来我想,或许这也算是我们的共同点,又也许是因为我这个人太不识趣,但是究竟是怎么样的,此后我也再没有机会问及。
你为什么回来?我还是开始沉不住气了,也许能问到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就算问不出来,也许我还能找个以后一起回来坐坐的伴儿。
哦,东边的那片坟地要被一个房地产公司拿来新建小区,呵呵,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竟然敢在这种地方建住宅区,不怕晚上睡不踏实是怎么的……嗯,我回来是帮我朋友迁坟的,我在我住的那片郊区找到一个不错的墓地,风水好,也请师傅做过法事……
你一口气说了很多,总之是把你为什么回来的原因说清楚了,我点点头,不住地说“哦哦,这样啊……”,然后我也说不出下文,我知道我打心里是不想告诉别人我为什么回来的,而我也想不出其他比较适合“回答”的话,不是不想交流,而是自己最近总是卡壳,大脑时不时就会短路。
可是你还是问我“那你为什么回来呢”,一种不冷不淡的语气,像是无意又像是刻意看出我不想回答故意问我,但是我想,我不得不回答。
而且,我还是那种不愿意说谎话的人,所以就不情愿也得照实说:我回来找那个为我捐献眼角膜的人……的墓碑。
你好像真的为这句话感到震惊了,没等我说下边的话,你就问我:怎么回事?你眼睛曾经看不到过?
我悠悠地看你,用着一双不属于我的眼睛,没有多少色彩,也没有多少感情。可见,我们真的只是萍水相逢,我也开始打消那个能和你一起过来坐坐的念头。
你对此来了兴趣,而我也好像有种想“满足”你的想法。
19岁的时候,因为在一家火药厂附近经过,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送进医院,35%的皮肤都被灼伤需要做皮肤植入手术,而更不能被所有人接受的是,我的眼睛被爆破的玻璃扎破眼角膜而失明,没有人捐献眼角膜,只能先做了别的手术,半年下来,大大小小的手术十几场,却惟独没有合适的眼角膜。
那天,我能感觉到外面的阳光,照在脸上痒痒的感觉,虽然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但是真的能够想象得出那片明媚。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人,后来似乎是感觉到空气里的逼仄,好像多了呼吸,我问:你是谁?
他说:难道不觉得我是你的家人,一上来就问我是谁?是好听的男声,带些沙哑。
呃……我一时语塞,也回答不出所以然。
他说:我是要给你捐献眼角膜的人,临走之前想看看你……听不出言语中的悲伤,但是我知道那句“临走之前”代表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说什么,没有感觉到我能重见光明是多好的事情,面对活生生地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心里是很悲凉的,不想说任何安慰的言语。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对一个生病的人或者陷入巨大悲痛的人说一句“想开点,会好的”,真的要多苍白有多苍白。
然后我说:你要听广播吗?有一个音乐广播,挺不错的。
我听出自己颤抖的声音,不带几许情感的声音,久而久之这样的声音。
他好像是被我这样的镇定吓到了,也可能他听出了我的不安,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我在等他的回答等了很久,终于有些不知所措,我问他:你不喜欢么?还是我说错话了?
他忙说:哦哦,对不起,我忘记你的眼睛……我刚刚点头了,呵呵……他也略显尴尬的语调,让我变得有些轻松,我摸到放在床头的小半导体,打开固定的那个频道,刚好是主持人在广播的声音。
你说,他的声音是不是很好听?我觉得他肯定是一个很好看的男生。我问他。
嗯,确实挺好听的。可能是个漂亮的男生吧。他附和我,听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但是丝毫没有影响我的兴趣。
我说:你长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也很好看?我喜欢你的声音。我……能摸摸你的脸么?
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迟到了很久,说:好的。声线柔和,不带烦腻,甚至很愿意。
他抓住我的手腕,然后轻轻放在他的脸上,瘦瘦的脸廓,下巴上有些胡须有点扎手,他的唇很干燥,嗯,眼睛呢,眼睫毛很长,眼睛好像不大不小的样子,双眼皮,还有鼻子,应该是那种很挺的鼻子……
你也是个很漂亮的人哦,我咯咯地对他笑。你的皮肤不出油,嗯,你眉毛很浓哦……
你的心情好了很多?他打断我的话。
嗯?嘿嘿,我比较喜欢好看的男生呀。其实我是觉得尴尬了,受伤以来第一次学会了坦然面对,能说实话,能感受喜欢的事物。
也许,这是因为你很久没有接触陌生人了吧?他说,不过,我能在死之前见到你一面也觉得很轻松,好像死亡也不是多可怕的事情……至少,我能帮助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他说的很真挚,让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说“别这么说,我更宁愿你活着”更虚假,所以我又保持了沉默。
对了,这个广播的歌都不错,可惜我不能听多久了,你可以帮我继续听听看……然后他突然很剧烈地咳嗽,好像止不住一样,然后我听到很多脚步声,他们说“快把程诺带走”,接着便是嘈杂声,他握着我的手松开了,我却只能躺在病床上,不知该怎么做。
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再也没有听到他。妈妈说他的病情恶化,重度昏迷呢,让我不要打听,只要等着手术就好。
我的心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疼,为什么要我“只等着手术就好”?我不要等他死,我不想让他死,可是等?怎么让我觉得是我在很着急似的逼他死亡呢?
我说:妈,我想见见他,你能让我去见见他吗?
小侄子却抢着说:你都看不见,怎么见?
一屋子人都在沉默,他妈妈就打他一巴掌,很清脆,那是那个夏天我听到的最清脆响亮的声音了。
我妈抢着说:没事没事,小孩子不懂事……
我也说:小雨还小,不怪他,我小时候也会说错话,不要打他……然后我把脸转向妈妈所在的位置——我能根据她的声音判断了。我说:妈,带我去吧?
好吧,我去问问医生和他的家人……妈好像很为难,但是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要“见”他一面。
那么,你见到他了么?故事讲到一半,你心急似的打断我,没有多少表情,但是语速却还是很快。
我说:有。
不知道是不是恰好,妈妈说去准备的下午,他突然醒了,让家里的保镖来带我过去。我被带到加护病房,他们说他身上好多管子,戴着养护罩不能说太多话,让我抓紧时间。
我坐在他床前,小心翼翼地去寻找他的手,听到他微弱的呼吸就在我耳边,我不敢哭,不能让眼睛感染,就小声地问他:你现在感觉好么?能说话么?
他戴着养护罩,声音模糊不清,但是我还是听到了那几句话:我知道你叫筱北,我那天忘了告诉你,你长得真漂亮,你笑起来的时候真好看……等我死了,我想葬在你的家乡,也许你还能看到我的照片……我觉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咳咳……
他又咳嗽起来,我只能被带离他的病房,后来的事情,我什么都没有再听说了。再然后,我知道他不在了,我也换上了他的眼角膜,可是我却没能看到他的面容……
父母在我出院后直接领我去了南方,因为工作需要,后来我也一直留在那边,直到这次我去上海出差,才回来……我说。然后端起咖啡喝了一大口,凉凉的,有些急呛到了,忍不住咳嗽起来。
你递给我纸巾,对我说:咖啡凉了,我帮你去换。
然后你起身而去。
憋在心里的事情终于说了出来,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但是我想这次我真的要找到他,就只是想看看他的样子。虽然父母说已谢过他们家,但是也不希望我去打扰他们,免得徒增伤悲。
你重新坐下,端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说:晚了,喝点牛奶比较好。口气还是不轻不淡。
嗯。我轻轻抿一口,看看窗外已经灯红酒绿的光景,问你:你什么时候去那片墓地,我也想一起去。
你说:我已经去过了……那里,所有的坟都迁走了,你什么都找不到了……
我真的没有想到这一点,也真的不知道怎么回应。天黑了下去,只对你说:那,谢谢你了,今天的咖啡我请……很晚了,我得走了。
你看着我,说:其实我知道你,也知道你说的那个人。可是他没有葬在这里,被葬在他们家族的祖坟里。虽然你没见过他,可是我想他的样子你已经在心里勾勒了上千遍了吧?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安慰你。
嗯,没关系。我起身走过你身边。你能听我说心里的故事,我很开心了。
还有,谢谢你的咖啡。你说,然后又对我笑了笑,真好看。
我点点头,算是回答,走向柜台结账,然后走出去,拦了一辆车报上要去的酒店地址。
这时候,那你跑出来,隔着车对我说:其实你笑起来真的挺好看的,我想,哥就是想让你用这双眼睛开开心心地看这个世界的……那个,再见。
再见。
原来他是长成你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