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深秋:托尔斯泰婚姻终章的悲鸣与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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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年10月28日,凌晨五点,寒雨潇潇。八十二岁的文学巨擘列夫·托尔斯泰,毅然决然地踏出了他生活了近半个世纪的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大门。九天后,这位撼动世界的灵魂,在俄罗斯一个荒凉小站阿斯塔波沃的木屋里,溘然长逝。

留给妻子索菲亚·安德列耶芙娜的告别信,字句冰冷:“过去我生活在豪华的环境里,现在我再也不能在这种环境里生活下去。我所做的事:脱离红尘。在自己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安静地幽居起来。请你理解这一点,倘若你得知我住在何处,你也别去找我。” 对此,索菲亚曾悲愤地断言:“说是留给我的那封信不过是个借口,那是为了让全世界人看的!” 真正的答案,或许藏在托尔斯泰给女儿的信中:他出走源于对妻子“那些间谍行为,永远的责备,处置我的手段,永远的操纵,对我的最亲最有用的男人的仇恨......”的极度愤懑。

当《托尔斯泰夫人日记》翻至最后一页,那句锥心刺骨的“人们不让我到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跟前去,用力拉住我,把门上了锁,我的心真是都要碎了”映入眼帘时,谁能不为之恻然?何等决绝的隔阂,能让一个男人在生命烛火将熄之际,拒绝与结缡四十八载的伴侣作最后的诀别?

日记,始于1862年,十八岁的少女满怀憧憬嫁与文豪;止于1910年,六十六岁的妇人目送丈夫背影消失在雨中。托尔斯泰离世了,索菲亚的心,也随之死去。

这场举世震惊的婚姻终局,引得史家与传记作者蜂拥而至,剖析悲剧根源,无外乎:

巨大的思想鸿沟: 托尔斯泰中年经历精神剧变,皈依自创的宗教道德观,痛斥私有财产,鄙弃贵族生活,执意放弃作品版权。而索菲亚,作为大家庭的掌舵者与孩子们未来的守护者,对此深感恐惧与抗拒。

天才的自负、自我与封闭: 伟岸如托尔斯泰,其精神世界浩瀚而孤绝,常不自觉地居高临下。索菲亚曾哀叹:“他是那种以自己的创造力作为生活中心的天才之一,周围的世界不过是附属品。我的整个精神生活他毫无兴趣——因为他甚至从不屑于去理解它。” 平等的灵魂对话与细腻的情感慰藉,在天才的光环下显得稀缺。

对女性群体的轻蔑: 托尔斯泰曾刻板地描绘:“女人的本来面目是,她们是精神软弱的人,这不是残酷;对她们一视同仁才是残酷。” 高尔基亦回忆:“他对女人的态度是一种顽固的敌意。他最喜欢做的事情莫过于惩罚她们。”

当然,索菲亚自身也饱受诟病:极度的嫉妒、言辞的刻薄、情绪的歇斯底里与行为的偏执。甚至众多托尔斯泰信徒坚信,正是索妮娅的疯狂最终戕害了这位伟大的灵魂。

这些剖析自有其深刻之处。然而,若以四十八年漫长岁月的尺度衡量,托尔斯泰与索菲亚的相伴,真的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悲剧吗?倘若托翁于1909年辞世,后世所铭记的,恐怕仍是一对历经风雨、相守到老的文坛伉俪传奇!

那么,1910年——这决定性的最后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力量,骤然逆转了这段虽不完美却根基深厚的婚姻航向,引爆了这场撕心裂肺的终章?托翁决绝离家的直接动因是索菲亚的精神崩溃带给他的窒息压力,而又是谁,或是什么,最终压垮了索菲亚?

细读1862至1909年间索菲亚的日记,从少女的憧憬到暮年的坚韧,这四十七年的航程虽有风浪,却始终未曾倾覆。任何婚姻都非死水一潭,更何况是与一位思想深邃、内心激荡如托尔斯泰的巨人同行。尤为可贵的是,托尔斯泰绝非那些浪荡轻浮之徒。他盛名盖世,精神影响力几近超越沙皇,五湖四海的仰慕者(包括众多女性)纷至沓来,顶礼膜拜。然而,他的个人生活却异常严谨自律,长达半个世纪的婚姻中,从未沾染任何实质性的绯闻。索菲亚日记中坦诚流露的嫉妒,其根源几乎全在于丈夫日记所坦白的婚前情史。这些“过去时”的阴影,对于他们现实的婚姻生活,终究是无伤根基的微澜。思想的差异、天才的孤傲、索菲亚性格的棱角,这些因素固然存在摩擦,却并未真正动摇他们互相依存、彼此关怀的根基。他们共同养育了十三个孩子(另有三个不幸夭折,这是索菲亚心中永恒的创痛),在医疗条件有限的年代,他们携手承受丧子之恸,肩并肩直面命运的每一次挑战与磨难。

索菲亚,堪称托尔斯泰名副其实的“守护神”。她聪慧干练、精力超群,拥有卓越的组织才能和敏锐的文学鉴赏力。她不仅将这个包含一位伟人、十三个子女、广袤田产、众多仆役以及川流不息的访客的庞大家庭治理得井井有条,更以惊人的毅力整理、誊抄、保存着丈夫浩瀚的手稿,是托尔斯泰文学生命不可或缺的支柱。她对丈夫倾注了超越常人的、近乎自我牺牲的深刻爱情与无微不至的关怀,字里行间的情深义重,每每令读者动容唏嘘。

俄国著名画家帕斯捷尔纳克的回忆,为索菲亚作了公允的注脚:“根据我跟托尔斯泰一家结识以来的观察,我应该指出,尽管和千百位妇女,特别是和贵族阶层的妇女外表上很相似,但是她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位卓越的、出众的人,称得上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配偶。她有很高的判断力,从而能在分析艺术作品、写作事业上帮助他——索菲亚.安德列耶芙娜本身就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然而,这艘看似坚不可摧的婚姻巨轮,却在1910年6月,骤然驶入了惊涛骇浪。一条挥之不去的阴影,横亘在托尔斯泰与索菲亚之间——弗拉基米尔·格里戈里耶维奇·切尔特科夫。

切尔特科夫,这位高大英俊、聪慧富有的退役宫廷近卫军官,怀着对托尔斯泰思想的狂热崇拜投身其门下。他迅速赢得了晚年托尔斯泰超乎寻常的信任与喜爱,其影响力甚至延伸至左右托尔斯泰遗嘱的修改——手稿的抄录、日记的保管权,这些曾经属于妻子兼秘书索菲亚的核心职责,被逐步转移到了切尔特科夫手中。索菲亚被无形地隔离、架空了。

翻开索菲亚1910年的日记,那字字泣血的控诉,揭示了风暴中心的惨烈:

6.26日: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我的丈夫,把他的自1900年以来的日记全部都交给弗.戈.切尔特科夫了,并且就在切尔特科夫家里做客,在那里开始写他的日记...我与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的共同生活,由于他对我冷酷无情的态度,弄得一天比一天叫人不能忍受了。这都是切尔特科夫逐渐地,处心积虑地造成的。他千方百计把这个不幸的老人抓到手里,他离间我们,他扼杀列.尼身上的艺术火花,点燃起指责、憎恨之火......如果相信有魔鬼的话,那么,切尔特科夫就是魔鬼的化身,他破坏了我们的生活。

7.5日: 真没法活了。列夫.尼古拉耶维奇简直是铁石心肠。切尔特科夫把他紧紧地抓在手里...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坐在一个卧榻上,切尔特科夫紧靠他身边坐了下去,由于恼恨和嫉妒,使我全身都不舒服......

7.6日: 通宵未眠。眼前总是出现那个紧靠在列.尼身边坐着的、令人憎恨的切尔特科夫。

7.21日: 切尔特科夫来了。我一听到他那辆轻便马车的声音,就不由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我曾三次打算到凉台去喝茶...我却那样地激动,血压上升,脉搏几乎都摸不到了,我勉强站住,没有倒下,就是见不得切尔特科夫。我才开始想说话,就觉得——这完全不是我的声音,而是一种非常可怕的声音,大家都睁大眼睛看着我。

......

就这样,为了这个横亘在她与丈夫之间的男人,索菲亚一步步滑向了失控的深渊。1910年7月之后的日记,几乎篇篇浸透泪水:激动不安、嚎啕恸哭、彻夜难眠、一心求死。只要丈夫流露出要见切尔特科夫的意向,她便以死相胁——桌上的鸦片瓶、逼真的玩具手枪、深夜冰冷的草地与刺骨的河水...都成为她绝望的呐喊与无声的祈求。家人,尤其是崇拜父亲的女儿们,无法理解母亲的疯狂。在她们看来,这不过是一位亲近父亲的男性门徒,何至于此?她们痛恨母亲搅扰了父亲晚年的宁静,这也代表了当时绝大多数托尔斯泰追随者的立场。

究竟谁是谁非?

索菲亚曾向友人米哈伊尔·谢尔盖耶维奇倾吐:“关于我嫉妒列.尼对切尔特科夫的感情,上帝才知道他们是说了些什么,而我只是觉得他从我这里把我丈夫的灵魂给夺去了。” 米哈伊尔意味深长地回答:“是的,确实是这样,但是现在已经晚了,灵魂早就被夺去了......” 切尔特科夫经年累月的渗透,早已深深楔入托尔斯泰的生活与精神世界。当索菲亚惊觉其威胁的严重性时,木已成舟,为时已晚。她毕生心力构筑的、作为托尔斯泰灵魂伴侣与守护者的爱之大厦,竟在婚姻的暮年(丈夫八十二岁高龄之时!)瞬间崩塌,这带来的剧痛与绝望足以摧毁任何坚强的意志。

读到此处,困惑油然而生:耄耋之年的托尔斯泰,当真会“移情”于一位同性?抑或只是索菲亚精神失常的妄想?倘若疯狂的并非索菲亚,这将是何等令人难堪的猜想!绝大多数人,如同托尔斯泰的子女和信徒,最终选择了放弃理解索菲亚,将其归咎于“狂想”......

然而,索菲亚始终记得托尔斯泰1851年青年时代的一页日记:“在那页日记里他说他从来也没爱上过一个女人,倒不止一次爱上过一些男人”。当她颤抖着将这页日记呈现于丈夫面前,试图解释她对切尔特科夫那深入骨髓的嫉妒根源时,换来的却是托尔斯泰雷霆般的暴怒:“你给我滚开!......我要离开你,我要出走......”

斯人已逝,爱恨随风,真相终成世纪之谜。玛格丽特·杜拉斯的话语仿佛在此回响:“如果你活得足够长久,你会看到你所有的成功有一天都可能会转化为失败。” 而那些需要与另一个灵魂紧密缔结方能定义的“成功”——譬如婚姻,譬如爱情——其脆弱与无常,更如风中烛火。

婚姻的航船能否抵达彼岸,一半系于际遇——是否在茫茫人海中觅得一个真正相契的灵魂。而另一半,则牢牢掌握在舵手自己手中——自我控制的能力

你能否驾驭欲望? 移情别恋(无论对象为何),始终是刺穿婚姻心脏的无情利刃。

你能否掌控情绪? 无论遭遇何种风暴,无休止的哭闹、失控的指责,只会将对方推得更远。家,本应是宁静的港湾,无人愿久留于硝烟弥漫的战场。

你能否洞悉并宽容人性的幽暗? 即便托尔斯泰晚年对切尔特科夫确乎存在某种超越常规的精神依恋,索菲亚的反应也走向了极端。她穷追不舍的责备、操控、哭闹、仇恨、威胁与自残,最终将丈夫彻底逼走。反观索菲亚,她早年也曾深深迷恋过作曲家塔涅耶夫。彼时的托尔斯泰同样痛不欲生,甚至写下绝笔信,声称因妻子另有所爱而不愿苟活。然而,经过痛苦的内心挣扎,托尔斯泰最终选择了信任与宽容,允许妻子保持与音乐家的联系。正是这份克制与信任,使得索菲亚与塔涅耶夫“发乎情,止乎礼”,维系了终生的纯洁友谊。

人生长路绝非坦途,需要智慧的微光指引方向,婚姻亦然。诚如先哲所言:“人类能为自身树立的最伟大理想,莫过于自我完善。” 而自我完善的关键一步,便是自我控制

回望雅斯纳亚·波良纳的秋雨,叩问:

是谁分裂了托尔斯泰的婚姻?

推而广之,

又是谁,在分裂着我们自己的婚姻?

答案或许残酷:是你,是我,是每一个在风暴中失去了自我控制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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