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蚁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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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三期:回忆的创作

我躲在时间的碎片里,拼接那些一闪而过的时光。你的脚印渐行渐远,思念泛黄。雨中捡起的那片枫叶,风干在书的某一页,停留过无名的忧伤。

01

啪……半夜里一声脆响,舒暖的枕头上,我的头被惊得一阵激灵,刚刚被压在枕下的梦顿时现了梁上君子的原形,吓得落荒而逃。我警觉地竖起耳朵,鼻子也屏住呼吸。除了左心房的小鼓嘭嘭乱敲直赌喉咙口。没有,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打开灯,坐起来环顾四周。窗帘耷拉着裙边,依然处于深度睡眠;绿罗的叶子却醒着,在灯下泛着油光,像画框里的星星在眨眼睛;客厅墙上的挂钟传来嘀嗒声,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

不对,卧室墙上的婚纱照不见了。那应该是我和敦子夏至那天去“钟爱一生”影楼拍的。什么时候没有了?难道被谁拿走了?

那天经过钟爱一生影楼,店门口竖立的展架上鲜丽的广告图片吸引了我。多少次梦里我多想自己也变成这样端庄优雅的模样,身边是我的知心爱人脉脉含情地凝望着我,一副一生呵护的心甘情愿的样子。

就在我停下脚步往店里看了一眼那迟疑的片刻,店里一个甜笑的美女上前来招呼我进店坐坐。我有些不好意思,一阵被人看出心事的心虚变成汗星子,从额头上渗了出来。美女看出我刘海下一丝窘迫的眼神,微微一笑说:“进来坐一会儿,了解一下我们的优惠活动呗。”

我攥着手机的手赶紧抽出来摇了摇:“不了不了,就看看。”说着就挪步子要离开。美女迅速从吧台上拿起一张宣传页递过来,我飞快地瞟了一眼。那上面的图片跟展架画面一样,是缩小版的广告。于是我拿了画页转身就走,留下她热情的声音在我身后撵上来,“优惠内容都在上面,到时候提前来来预约哈。”

我把画页带回家,放在沙发几的右上角。敦子来了会坐在沙发上盘手机看电视吃东西,一伸手一抬眼就会看到这张设计精美的图片。今天他会来吗?他出差也有三四天了,在不确定归期的日子,我的时间在等待里游移摇摆。

或者我应该为自己做两个菜,自从认识敦子以后,我已经不记得为自己烧菜了。为了迎合敦子的喜好,也为了不影响他做菜的积极性,我总是竭诚赞美敦子大厨主理的各式菜肴。真佩服敦子有一套吊人胃口的手段。哪怕是最家常的菜,也就传统的一般做法,他都能给菜起一个新颖别致的名字,让人好奇又莫名其妙。

比方他说的“跑蛋”,鸡蛋怎么个做法才叫“跑蛋”呢?是大厨火急火燎跑着做,还是跑动散养的鸡下的蛋做的菜?或者就是跑动着上菜而起的名,又或者鸡蛋在水锅里翻滚在油锅里溜炒叫跑蛋?当菜端上桌的那一刻才恍然大悟,无非就是葱花炒鸡蛋。问他,就回说你想的都对,你想的蛋怎么跑就怎么跑。感觉又被忽悠了,为自己的智商着急。

有时候我仍然固执地喜欢自己原来的口味,而那味道,敦子会一脸的不屑。我知道他心底里与我较劲呢,要超过我。如果超不过,那就否定。若是不同步的话就会有扫兴的声音,让人更别扭。敦子的厨艺愈发炉火纯青,我离我的原味就越来越远。我在他对我过去的否定里遂了他现在的喜好。

婚纱照,自然要按照他的设计造型来。服装、发型、背景、道具等等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忽视,婚纱摄影的品味往往都是体现在这些微末毫厘间。这也是敦子的讲究所在,他所谓的细节控能让人找不着北。

钟爱一生的名字寓意挺好的,服务也热诚,但不知道敦子能不能看上钟爱一生摄影。按照他的一贯做法,但凡我先看上的,他总会嗤之以鼻,一顿刀削剑刺,不然我的想法冒出来就影响了他的主导权威。得不动声色地让他自己发现才好。

02

然而,婚纱照还不能提上日程,因为我和敦子并没有确立严格意义上的男婚女嫁,我们之间甚至连一个定情的信物都没有。好像有几次敦子都快决定要买了,但总是有什么事情一耽搁,不是过去了就是忘记了。我能开口再提吗?是不是有索要的成分呢?那还不如不提。

梅子黄时雨,到处都湿答答粘腻腻。那天洗澡,拉开淋浴门出来的时候我脚下打滑,一屁股摔倒在地砖上,有两分钟缓不过来气来。用手撑地的瞬间,妈妈买给我的翡翠镯子摔成三截,懊恼、心疼,悔得我茶饭不思。

敦子这时候正在彩云之南的昆明出差。跟我视频的时候,见我耷拉着脸,于是把手镯摔断的坏消息告诉他。隔着屏幕敦子安慰说:灵玉识人,手镯玉碎是为了保护你,只要人安然无恙就好,我们应该感到庆幸。你量个手镯内径的尺寸报给我,我回来前到玉石加工厂给你再买一个新的。

这时候敦子忽然就这么爽快地决定了,让我有些意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感恩妈妈的翡翠镯子护我周全,更给了我一个契机。不是我计较有没有信物,而是我要看到敦子的真心实意。不是说男人的爱在哪里,他的钱就会花在哪里;男人的心在哪里,他的时间就会用在哪里吗?这一刻我想敦子应该是爱我的。

但是,他为何又处处看不惯我呢?我这个急性子,快言快语的,走路脚后跟不着地,做事更不喜欢拖泥带水。那天黄昏下着密密的毛毛雨,我们去超市买东西。等大包小包提了袋子回到车上时,我忽然想起忘记买电池了。敦子一脸的嫌弃,说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赶紧下车去买。

我一时语塞,心想你不是也一起在买吗?你怎么不记得呢?不跟他多话,免得他说我喜欢拌嘴。我打开车门,伞也没拿,就用手掌遮住头发冲进了超市入口。一会儿买好电池,我又掌着头顶冲到了车上。当我用纸巾使劲抹头发时,抬头一看敦子坐在车里冷眼看着我,说你看你,走路把头伸到前面老远,弓着背像个老太婆!能不能站直身子?

这不是下雨嘛,想赶紧冲到车上,头发淋湿了涩索的难受呢。老太婆配不上你敦爷了,赶紧给你找个小蜜吧,不然你觉得有多亏啊?

就说了你一句,你一点都不虚心接受,倒赖上我了,还倒打一耙。真是不可理喻!

……我赶紧闭嘴。

这样的争论并不多,因为我不想因为一点点小事牵出一大堆口角。不可理喻就不理喻吧,多说无益。这次既然他的话这么诚意自然,那我就当个真,把手镯带到我面前。然而从昆明回来的敦子不但没有给我带什么手镯,连个玉珠子彩绳子之类的都没有带。反而是他自己的脖子上多了一个观音吊坠。

手镯呢?是不是忘记了?

没有忘,手镯的水头太好,身边的钱不够。下个月还要去的,到时候带你一起去,现场挑你喜欢的直接带上。敦子煞有介事地说着。

我愣了,心中憧憬的那些仪式感在太阳光下变成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肥皂泡,伴随着敦子的话轻飘飘的如一团空气四散一空。

敦子仍然继续出差,早东晚西一路风尘,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我们只在微信里三言两语,问早安道晚安。夏日草长莺飞,大太阳下的叶子像吃了膨大剂一样疯长,而我俩的世界一下子变得寂静了。梅雨存不住鲜笃笃的黄花菜,只能腌制成干瘪瘪凉津津盐嗖嗖的草头,再也摆不上台面。

03

看似定情信物没有着落,实际上关键的问题还是在房子上,而房子又不是简单的房子。结婚意味着打破了原来的家庭成员关系,多了一个人不光是多了一张嘴,还会多出许多不同关系的排列组合。这让敦子很是头大,最紧张的还是婆媳关系。万一处不好,鸡犬不宁事小,被左邻右舍嘲笑看戏那就颜面扫地了。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敦子把我带回家,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敦子家的房子是L形,再半包围个L形栏杆,就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院子里一半种着蔬菜,还有一半空地做晒场。敦子的父母住朝东屋,朝南的三开间留给敦子当新房。这是当时起房子的时候就规划好的。

敦子的父亲是一个手艺一流的泥瓦匠,早年带队出国搞建筑,属于第一批挖得建筑一桶金的能人。敦子也是在父亲的建议下学了水电安装,也带过小分队投入到西部建设。敦子挣的钱归他自己,就是为了回家砌房子娶媳妇用的。

父强子也不弱,父子俩在房子的事情上珠联璧合,活儿干得漂亮。但因为观念不同也没有少干仗。两人各有各的主意,常常针尖对麦芒,最终往往是敦子妈的眼泪才能浇灭战火。要知道敦子妈生下这个独苗,全家上下都为她高兴,尤其是敦子的爷爷。因为三代单传,爷爷就任着敦子的性子,敦子也只服爷爷的管教。爹妈在敦子面前反而没有了威信。

现在爷爷已经不在了,敦子爸面对这个身壮如牛的儿子,比自己年轻时的威猛更胜一筹,更感觉到自己迟暮的力不从心。在他面前说话小心翼翼,万一哪句话惹毛了敦子,野牛发疯,后果只能自己难堪。敦子要交什么样的女朋友,父母的意见有啥分量只有敦子心里有数。

第一次吃敦子妈做的饭,我就心里有数了,没有我做的好,更谈不上色香味。但是看到她双手捧着从虾网里捉出来的五六只黑壳儿的大河虾,咧嘴笑着让我看,然后下锅和蛋皮莴笋丝烩成一碗虾汤盛到我面前,那味道简直前所未有的鲜美。那天虾不多,敦子也没的吃。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好婆婆,不见世面的她才不像敦子说的那样不懂道理。

敦子担心的所谓婆媳关系难相处,我看到的倒是他自己的任性与父母见他时的谨小慎微,让我有些无所适从。看老母亲见了敦子一脸的讨好相,就知道敦子被惯坏了,慈母多败儿。敦子一拖再拖的丑媳妇见公婆,反而在我和他们十分融洽的气氛里一切和谐顺利,这让他无话可说了。

其实他是顾虑我瞧不起他的父母,心虚他们土里吧唧的样子不要把我吓跑了。但是他小瞧我了,他不知道我见到他们淳朴的样子,反而心生一种亲切,愿意跟他们在一起。倒是敦子自己,动不动就对妈妈发火,一件小小的事都能不依不饶地数落。我就赶紧泡一杯茶给他,其实很想拿水浇灭他时常窜出来的莫名躁火。

这里的房子院子就是他们的根,要提出另外买房子分开住,敦子不明说,他的父母也有心无力。而我妈一定要求敦子在城里安个窝,说乡下的房子再好,也不如城里的一个角。天下丈母娘都一个调,希望自己的女儿一过门就过上锦衣玉食的少奶奶生活,但是有多少大户人家,又有多少是真少爷呢?我妈也不想想,有多少女儿到婆家还能一直保持在娘家一般的娇惯?恐怕她要失望了。

还好,我妈并没有对我娇生惯养,她经常跟我念叨“苦做女儿,好做媳妇”。她的箴言总是对的。因此,我被她练就了吃苦耐劳又果敢的性格,但是能吃苦不等于舍得我吃苦。于是,她把这种性格当尺子来衡量她的未来女婿。不过她比了一个又一个,都没有满意的。我被她的尺子横在了大龄剩女的高处,高攀不上,又低就不得。

我爸妈给我买的房子就在那儿,如何在城里再添一处?敦子已经给我上了很多人生课,我的脑筋在多巴胺酵母的作用下,已经发成一个虚白气孔的大面团。除了敦子的话,谁的话都不重要。敦子说城里的房子像鸽子笼,我的房子他住不住无所谓,乡下的院子才是真桃源。是的,我喜欢敦子家的院子,有他的地方就是桃源。

04

敦子朝九晚五献殷勤,我压根听不进我妈的话,房子的事搁在一边也淡了,她就不再提了。

不过,我虽然不对房子计较,但也不是缺心眼,我确实拿钱衡量过敦子。若不是当初第一次去见我妈时敦子一下子拿出一万元的见面礼,我还不一定这么快就从心里接纳他。敦子舍得这样大方出手确实代表了足够的诚意。

我妈她望女成凤,最好能在一线城市过上精英生活。即使不能给她带来锦衣玉食,至少也要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嫁人若不能高攀,也要门当户对,总不能低就的。虽然敦子也有外企从业的工程师履历和高额薪水,但以敦子农村的房产和家境,他并不招我妈待见。“你这几年书白念了!”她不但抱怨给我的大学学费白交了,也抱怨我的眼光还不如她。

她说让你读书,去结交那些有文化有身份的人,而不是现在这个野牛一样的敦子。别看他现在在乎你对你好,时间长了看他还有没有那耐心,什么工程师,无非就是个水电安装维修啥的。手脚倒是勤快,也有眼力劲,但毕竟不是文质彬彬的书生。万一哪天翻脸,你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若是动粗暴力的话,肯定会吃亏。你看他爹妈对他唯唯诺诺,你们可得再处处。

我说妈你错了,若论秀才,你女儿的辩论水平肯定在这个水电工之下。你别小看他五大三粗的样子,他心细得可以在复杂的电路板上穿铜丝绕线圈。而且心眼多得像马蜂窝,脑路板精密的数得清马蜂窝里的小孔。至于翻脸家暴,什么年代了?他动手试试!我又不傻,好汉不吃眼前亏的。我妈无言以对,对我唉声叹气。你在我面前巧言辩说,怎么跑到他面前就成了茶壶里的饺子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在敦子的逻辑下,我越来越没有说服力了,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虽然我明白这肯定有问题,但就是拗不过来。说理说不过也无妨,过日子又不是天天翻理,柴米油盐各有各味,敦子懂生活能疼人就行。他能安排一切我就现成享受。但是,我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天下又有多少心安理得的享受可以一点不费吹灰之力呢?

敦子在外面的安装工程越好,也就必须频繁在外地奔波,分身乏术,家里很多事情会顾不上。于是,我的身份重要起来。也许因为他父母的喜欢,但我觉得主要还是由于我的勤快,料理他家事务的女主人头衔很荣幸地落在我头上,大到人情往来,小到他父母的生活物品、小毛小病的医药配备。

邻居大妈有事没事来串门,往我这边多看几眼,我就知道敦子妈喜形于色的神情有多让邻居们羡慕。她说过我比敦子在家还要让他们安心。面对未来婆婆的夸奖,我的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我得到了敦子父母的认可,忧的是做到这样必须要很多精力和花费开支,我本来是大姑娘,变成二姑娘倒贴值得吗?

这才是开始,往后还会有更多更大的期待怎么办,如何满足?而且以后这些日常就是自己的责任了,真担心自己应付不过来,我哪有能力为这一大家子的里里外外照料呢?想想就压力山大头皮发麻,若是让我妈知道,不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而敦子对我的付出洋洋自得,瞧他敦爷多有魅力!这些贴补快习以为常了,可手镯、房子还在爪哇国。我算啥呢?

05

草木在梅雨季拼了命地疯长,树叶草叶抢地盘似的挨挨挤挤、密不透风,都沉闷得快缺了氧。天空说有雨吧又下不了几滴,说不定还能出一会儿太阳;说天好吧却阴沉沉的拉个脸,从天到地那么长,灰不拉几的像你欠了钱。还好有栀子花香润如玉,让梅雨并不那么讨厌。

晚上没什么胃口,不吃也不觉得饿。冲个澡清爽了许多,我穿上敦子给我买的带开叉的红色冰丝吊带裙,映衬得光溜溜的大腿肌肤雪一样的丝滑。我轻轻地躺下,太睏的脑袋挨着绵软的枕头马上就沉睡下去。

恍惚中敦子坐在草地上,我背靠着他厚实的虎背熊腰,比席梦思还踏实。风从远处一路吹弯了草叶,撩开我的裙裾。敦子的一只手沿着我的裙叉向上轻轻地延伸,只见一只巨型的红蚂蚁张开触角落在敦子的手背上。我一个巴掌拍了下去,却结结实实地打在自己的大腿上,我被疼醒了。

一个信息提示音震动着传入我的耳朵。我龇着牙摩挲着自己五个指印微微发红的大腿,点开信息:亲爱的,在华清池温泉刮个痧就回来,等着我!

华清池温泉是中心城区的一个洗浴会所,里面有个中医馆很有名,敦子和他的兄弟朋友们隔三差五都要去那里休闲,有时候拔罐,有时候也谈事情或打个牌。黄梅天湿气重,是需要刮痧拔罐除湿。我一看时间是九点,敦子已经回来了,现在才告诉我,我还以为他还在哪个省外的项目工地呢。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扔了手机,回就回吧,不直接来,还要我怎么等!转过身继续睡,想接着梦见那只红蚂蚁会干些什么?又有一条信息:睡了吗?起来宵夜烧烤。是薇薇,我的发小闺蜜。这么晚了明明知道我不会出去的,还来骚扰我!就回说不去,没告诉她我要等敦子。

我的睡意终是被赶跑了。红蚂蚁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一点蛛丝马迹。好久没有联系薇薇,这时候她忽然冷水发酵,想起约我干嘛?自从三个月前托人替她前夫解决了点工厂生意上的麻烦,无话不说的薇薇竟视我为敌。

她前夫也是我们的同学,你俩分手一拍两散,我总不能不顾及同学情分吧?真不明白夫妻一场即使分道扬镳,又何至于不共戴天呢?唉,再铁的关系,有时候帮忙也会里外不是人,尤其掺和了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让人避之不及。

现在的薇薇一个人自由自在,头发烫成钢丝卷,高高耸立在鹅蛋宽的额头上,头顶的水钻蝴蝶发卡会闪到你的眼,这样就注意不到她的单眼皮。不过,哪天薇薇粘上双眼皮贴和长睫毛,只眨巴一下,唐明皇也会丢下杨玉环奔过来的。晶粉的指甲盖长长的,十个指肚粉嫩粉嫩,踮起来可以跳一段《天鹅湖》。

我想薇薇的兰花指翘起来,没有一个男人不会充绅士装斯文,为她点头哈腰献殷勤。女人的小心思到了薇薇这里,要多一层粉霜的胭脂味,任谁能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薇薇的风情,谁就是有福之人。可惜她的前夫哥同学无福消受,一天到晚在工厂里忙得顾不上。闺中寂寞沙洲冷,薇薇有钱有闲暗度春宵,夜来香开得次数多了,前夫哥就成了过客。

06

我浏览了几个平台文章,时针已经指到十点半了,叫我等他的敦子还没有到家。我一个电话打过去,敦子鼻音含糊的睡音:“嗯?哦!太累了都睡着了。马上回来!”
我的“嗯”在喉咙里没有出来,被一团不安堵住了。

我挂了电话,翻到刚才薇薇的信息,直接点号码拨了出去,彩铃音乐响了快结束的时候接了。“薇薇,在哪里吃烧烤?我来了!”
电话那头一片寂静,没有夜宵烧烤店的喧哗,薇薇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小蝶,我早就回家了,胃不舒服,已经躺下了。”
“胃难受吗?反正睡不着,我来看看你,带一碗牛肉粉丝汤给你,一吃就好。”

薇薇曾说过,每次酒喝多了,第二天早上反胃,喝一碗牛肉粉丝汤就回血了。她说胃不舒服,如果是真的,我特意带粉丝汤去看她,她会很开心的;如果是装的,看她如何回?

“这么晚不麻烦了,我睡一觉会好的,没事。”薇薇忽然客气地回绝了,这不是她的风格呀。以前是巴不得我围着她转,绿叶衬着她这朵红玫瑰,或者把她当公主举着。离婚了以后更要众星捧月,不然矫情发酸的话一大堆,谁叫人家有持靓行凶的资本呢?

不希望我去她家,深更半夜怕被我看见,还是担心被我撞破?我的第六感突然冒出来。她明知道我不会去夜宵,还故意约我烧烤,是试探我吗?还是在我这里虚晃一枪?给我一个她去夜宵烧烤的假象。而敦子已经回来了,却没有第一时间到我这里,竟在洗浴中心睡着了。

当我是傻子吗?我的手心灼热,心跳加速,空气潮湿闷热得让人窒息。打开空调的冷风,对着焦躁的脑门吹,竟打了个寒噤。客厅里传来敦子开门的声音,换完拖鞋进来了。白色的T恤有点皱巴,敦子一脸的倦意,打着哈欠倒到床上便睡了。我推了一下他,他侧过去嘟囔:好睏,等我补个觉……

一股淡淡的香气混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我揉了揉鼻子,努力想甩掉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怪味。我掀开他后背的T恤,背上的皮肤是他的原色,没有拔罐或刮痧的印记。我什么都明白了。

07

我睡意全无。

万万没想到,薇薇的夜来香竟然开到了我的院子里。难怪人人都说防火防盗防闺蜜,今天我是彻底领教了。但是,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开始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敦子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看来是真的太累了。华清池温泉也许是一个休闲的好去处,那里的温泉是人工的,而且是有颜色的,因为绝大多数人都用有色眼镜看它。商人会去,良人也会去吗?至少我不希望自己心中的良人去。可是敦子经常去,因为他是商人。我想他是良人,那就不应该去华清池,于是他去了别院。

是薇薇羡慕嫉妒或报复的我,横刀夺爱?还是敦子见异思迁,挡不住诱惑?好像都已经不重要了。“钟爱一生”的广告画页搁在沙发几上,发着森白的光。我拿起来对折了再对折,又对折直到硬邦邦折不动了,捏紧再捏紧,然后一个漂亮的投篮,进了垃圾桶。

客厅里的时钟总是不甘寂寞,争分夺秒地制造出声音,而我的世界万籁俱寂。无需空调,我已手脚冰凉,我的目光开始搜寻敦子的物品。客厅和房间里有一个梦游的影子将白色的T恤、长裤短裤、皮鞋袜子,包括哑铃、剃须刀、精油等等,一件一件归拢在一起,一个小行李箱都没有放满。

原来,我这里就是一个暂时的歇脚,跟他出差时的旅馆差不多。这些物品可以随身携带,也可以暂留在某一处,经济实用图个方便即可。难怪什么莺莺燕燕所谓定终身的信物迟迟不见;也难怪对婚房压根没有打算;更别提订婚的日子遥遥无期。我如梦初醒。子夜,就让有关敦子的一切与我一刀两断。

我还是我,我的房子还是我的房子。我在沙发上躺下,忽然听到了几声蛙鸣。也许外面现在是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我的心是冷的,黄梅天也没有那么闷热了,夜温凉如水,真好。梅子黄了桃子红了,酸酸甜甜初恋的味道。明天就去买一点尝鲜吧。

后半夜我带着水蜜桃的鲜甜入了梦乡,睡得很踏实。第二天,敦子先起了床,在卫生间叫了起来:“小蝶!我的剃须刀呢?”出来看到我放在门口的行李箱,怔怔地盯着我问,“你要出门吗?”

我不出门,是你的,你要出门。

我不是才回来嘛!这段时间不打算再出去。

不,你要出门的,而且是现在,马上。

什么意思?

你懂的。

……

薇薇都跟我说了,你无需解释。我们之间该画句号了。

……

08

薇薇和敦子的婚礼在半年前举行,薇薇在同学小群里发了请柬。我没有去,一个同学都没有去。不赖我,她的前夫哥义愤填膺,要搅婚礼现场,被我制止了。一则,假如你对薇薇念旧情想复婚,不要借我之名泄己之恨;二则,假如你真要打抱不平替我出头,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和敦子是和平分手,一别两宽,何况我也不算他什么人。

后来听人说薇薇是奉子成婚,难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薇薇屈尊降贵下嫁给敦子。敦子的城里房子依旧没买,不过院子又翻新了一下。喜当爹的婚礼双喜临门,敦子父母自然欢天喜地。老夫妻松了口气,养儿当如敦子,不但保住了自己的老本,儿媳貌美如花,彩礼一分没花,婚礼也不复杂。

他们很快就忘记了我跟他们相处的那一段时间对于年老的他们的关心和照顾。我就当他们是记性不好,或者是他儿子的居心叵测。反正人走茶凉,旧情不再;新人新丁的更合了老人们的心愿。

曾经无比亲密的关系,到头来只是一个笑话。我的兵荒马乱原来是薇薇的攻城掠地、敦子的里应外合;而我的城墙已然漏风,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被红蚂蚁蛀空的洞只能自己慢慢修复。无需约定的默契,我和他俩再也没有联系。我不能让他俩从地球上消失,但是可以让他俩完全从我的世界消失。我自动屏蔽了薇薇和敦子。我要清洁自己的空间,所有不齿不屑的人、事、物都统统被我扫地出门。

初秋的夜晚天空变近了,星星又大又亮要闪到窗台。米兰星星点点藏在叶片里,如果没有香气,真不知道它悄然开了花。连米兰都要背叛我吗?开花就开花吧,也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样子。那香气像幽灵,带着血腥味,忽然让人一阵恶心。敦子最喜欢这样的暗香,似有似无,若即若离的像蚁行,不时地从鼻尖爬过,特别撩人。

我竟鬼使神差的又穿上了那件一侧开叉的红睡裙,镜中的自己摇曳生姿,一指丝滑摇摇欲坠。那是敦子最喜欢的一件,怎么忘记扔掉了?那趟他路过萧山临时决定会一个项目经理,晚上在酒店旁边的商场里闲逛,看到模特儿身上的这件就给我买了。

这是敦子的自我描述,想必也跟撩到他有关,说不定又是哪个温泉洗浴中心,还是哪个采耳桑拿会所的边缘产品。薇薇也有着模特儿的身材,只是我穿的时候已惘然。谁去深究这睡衣的来龙去脉呢?这样一想,我的身上像爬满了虱子,又像满身的红蚂蚁。我一激灵,头皮发麻,鸡皮疙瘩鼓起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我三下五除二扯下了睡衣,团成抹布似的扔进了垃圾桶。

09

突如其来的疾控给我们换了个世界。不复相见才好,再见又如何?无缘的人见一面都是罪过,还不如错过,就当陌路一样擦肩而过。

不用像老妈子那样管敦子家里的事情,我的时间多了起来。周末和驴友们去爬山,偶尔一个人看看电影坐坐图书馆。世界安静又充实。睡眠好得头挨上枕头就睡着,但今晚却有点辗转反侧。睡下去脑子却空空的睡意跑得一干二净;坐起来看书却看不进几个字。刷视频、逛商城才一会儿竟头昏眼花。一看时间也不早了,只得扔下手机闷头憋睡,直到半夜里的这一声炸响把我吓醒。

我起身检查了客厅客房、厨房卫生间,在阳台是上东西浏览了一下,落地窗外只有路灯草坪灯发着昏黄的光,让人眼睛迷离,一片寂静。转身回房,屋子里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

我恍惚着又躺下了。不知过了多久,“叮铃铃……”手机响了起来。我的眼皮好沉啊,用眉夹都撑不开。我闭着眼睛摸到了电话,里面传来薇薇隐隐的啜泣声,轻得像一缕腥涩的海风从我的耳边拂过:“喂,小蝶……”

窗外还是灰蒙蒙一片,有鸟儿清脆的叫声,这一大清早的!薇薇还有脸打电话给我,“什么事?”我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

“敦子昨天夜里突发脑溢血进了ICU,已经不行了……”

我一骨碌坐起来,惊骇得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差点滚落到枕头上。猛然想起半夜里那声脆响,难道是敦子头骨里的血管爆裂的声音?

没有谁。墙上哪有什么婚纱照!是,本来自己选了几个好日子要拍的,然而,都是模拟。一切该发生的都没有发生,而不该发生的却成了生米煮成的熟饭。那“啪”的一声,是薇薇和敦子的熟饭被反扣在地上,钻进了地缝,才半年的光景。

我本来想咒薇薇:他爱得其人,死得其所,并无遗憾。或者你应该去陪他,燕尔新婚,离开你他有多孤单呀。但是这样刻薄的话说不出我的口,我这样的念头也让自己不寒而栗。电话那头仍在抽泣,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的四周如此宁静,她的悲伤居然没有打动我,这声音再也打扰不到我了。

我认识的敦子,那个喜欢用电锯齿轮飞转火星飞舞,裁板材锯水管钢管像裁缝剪裁布料做衣服一样,装饰修缮出各种家居用品的水电工早已经从我的世界消失了。敦子从我的世界路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者他从未来过,只是一场梦而已。

我模糊了四季,无论怎么努力
都不能将往事的线,穿过时针的孔隙。步履交错一瞬间的你,注定夏虫不可语冰。任白天和黑夜交织,我爱惜的依然是我自己的羽翼。

但是薇薇呢?她肚子里有一颗果子,敦子父母逢人就夸的胜利的果实,现在成了她一个人的。薇薇终于实现了她一个人独霸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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