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苏酒酒,年十八,家在鄞都经营烤肉铺三十余载,远近闻名。
上一世,阎王欠了我一个人情,轮回时,他便亲自为我新画了一张脸。
自此人间再无九尾狐姜情,只有苏记烤肉铺老板,苏酒酒。
这十八年来,我生活富足安康,每日手里过着雪花银的账,周遭是月色佐酒的烤肉香。
暮色四合里,关于上一世的前尘旧事,我本以为已放下得彻底。
不料鄞都近日里发生了一桩怪事,每逢半夜时分,便有一名未出阁的少女失踪。
鄞都距皇都不过百里,本应有皇气镇压,然时至今日,失踪数量竟已达十五六名,事情愈演愈烈,一时流言四起。
而此案关键之处在于,她们皆来过我家的烤肉铺。
事涉我家的烤肉铺,我不得不理。
虽然事实的情况是,光天化日之下,我被官府中人给毫无颜面地五花大绑了。
我离开烤肉铺的那个正午,我的对头们就差没放炮仗庆祝:
苏老板,你家欺行霸市三十余载,没想到也有今天吧!府尹大人今天真是为民除害了!”
没错,听说咱们这位新上任的顾府尹是年少有为,断案如神!”
府衙距离苏记烤肉铺足有十里地。
我被押送这一路纯靠徒步,加之中途还遭遇暴雨,等人到时早已成了落汤鸡,毫无仪态。
真是遛狗都没这么惨的!何况我还是只狐狸呢!
正想着,天空中一道惊雷滚过,那道蓝紫色的闪电正巧落在府衙旁的老柳木上。
一呲溜,树着了。
我的眉毛顿时很烫,不因那火烧着了我,而是我在遇到不好的事之前,眉毛总有些征兆。
进了官府,远见对面的公堂上,正襟危坐有一人,深蓝官服,身姿挺拔如松。
偏偏那张脸隐在烛光照不见的黑暗里,看不清轮廓。
府尹大人,这就是苏记烤肉铺的老板,苏酒酒。”捕快头子将我摁在地上,说。
少女失踪案不论苏记老板是否参与,此事都与苏记脱不了干系,那就先打十大板吧。”
那嗓音听着清冷如玉,偏偏话里的内容却如此无情,直让人抓心挠肝。
顾大人,若我能提供线索,是否能免去这十大板?!”我急忙问。
且听一声飘在心尖上的轻笑,他忽而站起身,自阴影处向我缓步移来。
视线相交的那一刹,关于前世的往事似被撕开了一个大口,记忆猛烈倒灌——
小和尚,我念经给你听好吗?”
狐狸你别闹,你一只狐妖随意念经的话,是会死的。”
死是什么?”
死就是……忘记一切,再也不会记得。”
可是我都还记得啊,我竟都记得。我的指甲深深嵌进了肉里。
等等!”他眯了眯眼,轻轻启口。
刹那间,我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知情不报,再加十大板。”
我堂堂一只稀世九尾银狐,就这样被人公然揍了屁股。
我磨了磨后槽牙,心说罢了罢了,要不是我妖元未复,怎会受此屈辱?
不过说来也怪,这位顾凌洲顾大人的脸,居然与和尚的一模一样。
除了,没有额心那点朱砂红痣。
怎么回事?
苏老板方才既说有法子替本官解决此案,那便暂留府上休养吧。”
出神的瞬间,堂上人不容人分说,一挥袖,明烛便瞬间灭去,那张俊脸又落回到了阴影里。
可是大人,这不合规矩。”“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
因为要养“伤”,我便被莫名其妙地暂扣在了顾府。
这里不算大,但胜在布置精巧,亭台阁楼,曲径通幽。
支摘窗外,夜色正浓,一弯弦月挂上树梢,整个府邸都静悄悄的,却不见任何仆从。
看来这位顾大人八成也藏有秘密。
姜情,你看起来有心事。”
嗯,我的计划被打乱了我很烦躁。”
我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此时和我说话的竟是藏于我袖内的砗磲手串。
这货是我上一世轮回前从阎王处摸来的法器,可惜这百年来,它除了观赏性外没有发挥过其他的任何价值。
我一度以为它是阎王最没用的法器。
可这法器今天居然开口说话了,难不成是看见顾凌洲,连它也撞邪了?
你居然真的不是个哑巴?”我将它从手腕下取下,对着月光细瞧了瞧。
手串的周身坚硬洁白,好似与刚顺来时也没什么不同,除了更亮了一些。
可能是洗澡给洗的。
我得出一个结论。
思考间,一阵不徐不疾的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香喷喷的烧鸡的香味。
扑朔的橘色灯光下,我眼看着顾凌洲在我房内进进出出,最后说:
苏老板,不介意的话,今晚我就睡你这里。”
他说这话显然是在通知我,不等我回答,他就将一床被子抱上了床对面的梨花榻。
您是府尹,我是疑犯,何况咱俩男女有别,这不合适吧?”
正因为你是疑犯,所以我才必须亲自看管。”
咱能不能聊聊更深层的原因?”
要说他这个性格,与和尚还是差的蛮多啊,至少高冷的和尚不会主动要求跟我睡觉啊。
苏记烤肉铺掌柜,苏酒酒,十八岁?”
我“嗯”一声。
有人向本官反映,你与三十五年前林家肉铺的大女儿长得一样,你能否谈谈缘由。”
他的话让我的心中一沉。
当年,我与和尚在无妄桥的那一战后,我便跌入无妄河底而亡。
但那河非寻常河脉,而是直通九幽的虚危山,危虚山背后连着十九座地狱,故其中的凶险可想而知。也因此,我的妖元被吞噬得近于四分五裂。
想我堂堂九尾狐,复生的第一步,竟是需找一宿主修补妖灵。
而那位林家大女儿,因八字与我契合,便成了我暂借的躯壳。
但这并非夺舍,因为我那时候并无意识,仅仅是宿眠在了她的体内。
不过这个做法,并非毫无纰漏。那便是我的脸也成了她的,直至她寿终正寝。
换句话说,阎王新给我画的这张脸,被人免费体验了三十年。
我没什么可解释的,要不然你就开棺验尸呗。”我抠抠耳朵,与他对视。
不必如此,因为,我也见过。”
顾凌洲勾起唇,漂亮的眉眼抬起来,忽然毫无征兆地一把将我搂入了怀里。
我想开口,却被他果断“嘘”了一声。
哦,是有些不一样。”他说着松开我,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条帕子擦擦手。
这么嫌弃?
什么不一样?”“气味不一样。”
可是顾大人,你刚才这样是对我揩油了。”“不,本官是断案。”
那您都断出什么了?”“断出你苏老板心中早有准备,暂入我府,只是为了方便行动。”
说完,他忽牵起一边嘴角:“其实苏老板,凌洲也正有此意,不如我们来合作吧?”
你这是合作的态度?先把人打一通板子,再谈合作破案?
这样的行事作风,他真会是和尚的转世么?
旋即,又见他向我递过一只白瓷药瓶,嗓音淡然:“凌洲今日做法,只是为了掩人耳目混淆视听,苏老板请勿见怪。”
掩人耳目?掩谁的耳目,失踪少女案的幕后人吗?
思索间,一股若有若无的气味倒是飘入鼻息。
见况,我也不动声色打开白瓷瓶塞,从中取出一些软膏涂抹于手腕的勒痕上。
嘴上笑道:“谢知府大人关怀。”
心中却想,这家伙心思深沉,真当我闻不出里面混着的用来试探妖物的牛黄吗?
许是见我并未有何反应,不多时,顾凌洲便不再纠缠我,去对面悠哉哉入睡了。
怎奈何对着他这张与和尚相同的脸,我却一夜难眠。
记忆里的采薇山上,月如银盘。
一只可怜的小狐狸受了伤,被上山采药的小和尚所救。
小和尚有一双单纯漂亮的黑眸,小和尚还心善,说什么他都信。
小哥哥,你救救我吧。”“我不能带你回去,你是狐妖,师父们会杀了你的。”
可我真的没有害过人。”“那也不行,听话。”
可和尚永远不会知道,那时并非真是他救我,而是我要杀人,他是我的第一个猎杀对象。
妖物化形后的第一步,便是杀生,如此才能巩固妖力。
和尚本应是误入我网中的猎物,奈何我受了伤,阴差阳错的居然中了自己设下的陷阱。
可我为什么会受伤呢?
因为红狐妈妈发现我居然并非她的子女,不仅鸠占鹊巢,还是只九尾银狐。
妖界有传言,百年之后,将有一九尾狐将成为能令妖魔两族一统的魔尊。
三日后,苏记烤肉铺重新开张。
这可把我的同行们气坏了,他们吩咐自家的伙计们乔装来我店里看热闹,却没想到看到的是苏记再次排成长龙的模样。
可生意还是太火爆了,我只能限号。
但这也架不住有人早早来排黄牛号,我很无奈。
看来苏老板做生意的确很有一套。”
如今的顾凌洲已假扮成了我新招的伙计,每日忙里忙外,俨然已一名熟手。
不然怎么办呢?靠大人您养我吗?”
为群众造福是本官的责任,但如果苏老板有这样的特殊需求,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但是大人,我还有一个儿子要养。”
可当顾凌洲看见我养在后院的狸花猫大黄时,一张俊脸扭曲着,颇为难看。
所以,大黄就是你的儿子?”他的嘴角隐隐抽动。
我抱起大黄,在葡萄架旁的秋千上悠悠坐下:“它可是我的宝贝大疙瘩。”
顾凌洲摘下了袖套:“苏老板,我们还是来谈谈正事吧。”
那日太阳正好,阳光洒在顾凌洲高挺的鼻梁上,他眉头微皱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和尚。
但和尚早已是我心底不愿提及的两个字。
所以我每每看见顾凌洲的脸,总忍不住心口剧疼,更无法不去回忆和尚最后杀我的那一幕。
苏酒酒?”
什么?”
我皱眉,下意识与他四目相对。
按理说,我找阎王换了一张脸,和尚的转世便永远寻不找我。
那这又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会有顾凌洲此号人物的出现呢?
一时间,连我也找不到答案。
不过关于少女失踪案,通过这几日重开苏记进行排查,我倒是有了一些心得。
尽管从猪肉的货源、后厨的人员、再到店中的伙计等,我都未挑出毛病。
除了……
竹制的小圆筒被一只修长且骨相分明的手捏住,他轻轻晃动筒身,凑近嗅了嗅。
所以你认为,少女失踪案的关键是出在这烧烤料上。”顾凌洲说。
我点点头。
在鄞都,苏记之所以能坐上烤肉铺的头把交椅,自然是有秘方的。
而所有的核心秘方,其实在于这瓶小小的烧烤料上。
可现今,这里面多了一味不同的东西。
它叫月心草,是妖界的灵植。
子夜,梭子湖,一轮残月隐隐透出血色。
水波荡漾,一艘诡异的乌篷船在夜色中徐徐前进,船头高挑着一盏白灯笼。
狭小的空间里,我借着依稀月光对上一身女装打扮的顾凌洲,强忍笑意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顾大人美貌天下无双。”
顾凌洲:“……”
时间大概过了两炷香的功夫,水面回归安静,船也缓缓靠停。
熙攘的人声穿破夜色,面前所见,是一衰败的湖心小岛,正是传闻中的鄞都鬼市。
鬼市自前朝起便有,距今已逾百年历史,它是隐匿在繁华城池的角落,更是不可见光的存在。
在这里,奇货如繁星,人命如微尘,亦是朝廷从不问津的地带。
我与顾凌洲来这里调查月心草。
月心,亦可作:悦心。
在上古大妖所著的《遗草本纪》里,它是一种奇诡的草,生长在黑海的红礁上,唯有与鲛人泪相结合,方可形成。
总之,它的形成条件很复杂,其次黑海距离鄞都三千里,能将其运来,也绝非寻常人。
一阵阴风吹过,险些将顾凌洲脸上的白色面纱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