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里已经没有将军了。这一处宅邸也变得失落起来,它的主人逝去了,它是难以带走的一件大型遗物。四十多年前一群农民住进了这里。
后来农民也走了。将军府成为一座空城,黑斑爬满了墙。夜里坦荡荡的风从屋后穿进去,又从堂前穿出来,仔细听有一种悲怆的低鸣。
府后还有一大片空地,水泥地面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东一簇西一簇地钻出了草,围墙上爬满了藤,春天的时候,也会开满一面橘色的花。野狗们会在这里栖息,猫们也会来,降落在屋顶或围墙上,像一群鸽子。
整个村子都是孩子们的游乐场,除了这一处宅邸。他们会嘻嘻笑笑地在它面前转过弯去,像触到一片无型的屏障。
穿梭在将军府里的只有一个黑黝黝的身影,胡子、头发和黑泥抹上了他的脸,衣衫也破烂。
他没有四十多年前刚搬进来时一般拘谨,俨然把自己当成这处宅邸的主人,府中的各间屋子都堆着他捡来的破烂,他会常常巡视这些屋子,如同一个将军。他在府中有一张床,木的,边角踏实向下低垂,摸起来很圆润,落在一间侧屋,在夜里很安稳,不会有飞走的感觉。会飞走的是墙上的一个灯泡,有时候一阵闪烁,他便知道它飞了,越飞越远。光亮也追随着它离去,最后坍塌成记忆里的一个点。
十多年前这里曾热闹过,门庭若市。电视机和网络都不是很发达的年份里,村民们迷上了六合彩,夜里的时候,纷纷朝他而来,要他说出一个数字,然后满意地归去。有一个古老的意识长存在人们的基因里,他们认为疯疯癫癫的人能做出某种预测,如同远古的巫师。在村民心中有着这样的期待,他能做出的预测便是六合彩。中了奖的时候,他们会提着烟或白糖来送他。他很喜欢那些白糖,儿媳妇送粥来的时候,他会撒一把白糖在上面,搅拌了,米粒软绵,吃起来甜津津的。
六合彩的劲头过了十几年还没完,村民们依旧迷醉其中,他们弄来了图纸和字谜,自己猜测今晚的中奖号码,没有人再去问一个疯子,他已经不再受欢迎了。
夏夜的时候,他常常躺在那一片长满杂草的水泥地上,头上是漫天的星空。在星空底下,回绕在地面上的,是村中的灯火,还有黑夜深处传来的狗吠声,人们来来去去的步行声。他躺在那里仿佛几万年之久,同着头顶的星河慢慢地旋转。只有在寒冰的夜里,在布满雨水的夜里,他才会回到那一间侧屋,把自己安在那一张床上,有时候他希望床不要再安稳,希望床变成一张飞毯,要是能飞走就好了,像那盏灯泡。
世界不会安稳。村子里建起了公园,池塘,篮球场,文化中心。在池塘的边缘砌起了石雕的围栏,荷花在池中摇曳生姿。漆成红色的路灯立在路旁,素雅的灯笼里沁出暖人的光。
在建设之前是破坏。他看着村中的道路被挖开,砂土和石块垃圾一样堆满路旁。世界变得杂乱无章,如同将军府中堆满垃圾的屋。他感到一种亲切,在施工的毁灭中找到了他们的相似性。他每天都要在施工队旁歌唱,举起手来为他们鼓掌。
那天早上他醒来,施工已经完成,道路重新粘连,如同新生的皮肤充满光滑,没有一丝的裂痕。他站在路旁愣神许久,口渐渐渴起来,他感到一种背叛,对着那条路又踢又骂。村民们驻足观看,倒也不敢靠近,害怕下一个挨打的会是自己。后来人潮中分开了一条路,如同摩西分红海一般,他的儿子从其中跑出来,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在路旁发疯,便跑上前去用力将他拉走。
村民们的面孔渐渐压了上来,他的世界里失去了声音,眼前只有图像,一桢帧放映的图像,他感到身体被推搡,身旁这个熟悉的男人,涨红了脸对他大吼大叫,手臂上的力抓疼了他。他感到一阵委屈。不知何处升起的一阵力气,他将儿子狠狠推倒在地,村民们见此场景亦纷纷往后退去,不敢再有丝毫靠近。他呲牙咧嘴看着众人,最后褪下裤子,朝着大众狠狠撒了一泡尿,尿水浇在新铺的水泥地上。人群如鸟兽般逃散。
他依旧穿着那件军大衣,军绿色的大衣已经穿成了酱色。他把大衣合上,紧紧裹住自己的身体。大衣上的那些补丁,缝得严实,如同大衣上开出的一朵朵花,将寒冷隔开,也将热气留住。
他躺在那一片水泥地上。太阳已经升起,地面微微发热,烫着他的脸。他从地上爬起来,在一阵发热的晕眩中,感觉眼中升起了雾气,或者说是一道屏障。
他慢慢向前摸去,走过新修的道路,摩托车在上面飞驰,人们边走边笑。他感到整个村庄在移动,在乳白的雾中慢慢走远。他淌过河,听见妇女们浣衣的声音。他穿过田野,听到了鸡鸣声。
他在鸡舍前停下来,带着爱怜的目光看向里面的鸡。他认识它,那是凤霞,很多年前他养了很多的鸡,他记得其中一只叫做凤霞。有一天凤霞病了,鸡冠耷拉下来,眼睛红了,羽毛也像一块抹布。他去求了土配方,配了药水,给凤霞灌下去。一个时辰后凤霞慢慢打起了精神。他往地上撒了米。凤霞吃完后,慢慢地走了起来,在院落里,缓慢地走了起来。阳光安稳地落在地面上。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凤霞病愈的那个下午,后来的一切只是凤霞做的一个梦。
他牵起妻子的手,带她走过田野,淌过河流。他们挤在那张安稳的床上,他们有了孩子,他们拿白糖拌粥。
他看向妻子,她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头发扎起来在脑后拢成一束,臂膀干练而有力,在阳光下闪着健康的光泽。
他跑上前去牵她,他说我带你回家。他想好了他要给她买一只鸡,取名叫凤霞,跟她一个名字。
这时候一盆水泼了过来。他愣在了原地,看着凤霞满面怒容。
眼底的雾被水浇散了,他看到村庄又慢慢回来,只是眼前的人不是凤霞,而是来井边汲水的王二媳妇。
“你神经病啊!”王二媳妇气鼓鼓地提着水桶走了。
他愣在原地,而后忽然笑起来,慢慢地走了回去。
他渐渐加快了脚步,想要回到自己那一处宅邸,躲进那一片黑暗的屋子里面。在路上的时候,他被绊倒了,摔在水泥地上,砰的一声。他感到有点晕眩,闻到血的味道。
他慢慢把身子翻过来,平躺着,正午的地面烤得他微微向内弯曲。他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他侧过头去,看到了什么。那里有几片破碎的墙,在墙角的草丛里,开着几朵紫色小花。
他咧开嘴笑了,挪动身子,想要把那几朵花采下来,送给凤霞。
他在路中间扑腾了几下,像一只破败的蝶,很快便不动了,躺在那里,成为一具安静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