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盛夏的傍晚,茨木抱着酒罐哼着小曲,走在回家的路上。道路的尽头传出了乌鸦的鸣叫声,几支黑色的羽毛从空中飘落下来,茨木停下了脚步,他的心中突然涌现一股不详的预感,夏风习习,却没有带来丝毫的凉爽,而是刺骨的寒意。茨木放下酒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家里飞奔而去。远远的,院门口处,站着一个人,他好像是特意在等着谁一样,站在门口看着茨木的方向。
然而茨木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直直地就闯进了家里。
与其说是家,倒不如说是废墟来得更加确切。映入茨木眼中的只有大火烧过的残垣破壁,和还在飘散的寥寥青烟。什么宫殿,什么酒窖,通通变成了一堆无用的灰烬。他回过头看向那人的方向。
“先生。告诉我,发生了什么?”茨木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咬着一口玻璃。
“阴阳寮的人来了,他们说酒吞大人是危害平安京的罪魁祸首……”
土蜘蛛后面的话,茨木一句也没有再听下去……
夜幕降临,宵禁的时辰已经过去。渡边纲的马车停在了戾桥之上。
“怎么回事?”渡边一边说着一边拿过车夫放在旁边的灯笼向前方照去。微微还有些醉酒的迷离感瞬间化为虚有,渡边纲微微吸了口凉气,拿着灯笼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月色下的戾桥之上,站着一位姑娘,美貌绝伦,仿佛如天上的仙女下凡一般。
“不好意思,妾身初来匝道,迷了路,想向几位大人讨教。”
“姑娘不必客气,在下乃源赖光将军手下渡边纲是也。如若不嫌弃,请容在下送姑娘一程吧,不知姑娘家住何处?”
“我,我一时也说不上来……”那姑娘有些委屈地低下头,渡边看了只觉心疼,赶紧上前安慰道: “姑娘不必着急,不如我们先上马车,我让车夫在这附近转上一圈,姑娘若是看见熟悉的地方,知会一声便好。”
“那,有劳大人费心了。”
“姑娘客气。”渡边说着转身就要上车,身后的姑娘突然伸出了手,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一把利刃。只见她手上闪着黑紫色的光,爪子锋利无比,照着渡边纲的脑门就拍了下去。
只听“砰”的一声,刚刚站着的位置被炸出一个小坑来。渡边似早有感应一般,竟然快速地躲过了这波攻击。
“啊啊啊啊啊啊!!妖怪啊!”车夫见到这一幕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个没影。戾桥之上,只留下了渡边和那女人的身影。
“你究竟是谁?报上名来。”
“哼!”那女人轻蔑地笑了一声,突然间,四周刮过一阵阴风,环绕在她身上掀起了一层薄雾,美丽的面孔变成一张长着巨大赤角的脸,瞳孔放着淡淡的黄光,口里似咬着獠牙,黑色的青丝瞬间变成了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直挂腰间,在淡淡的月光下闪着荧光……
“妖怪吗?哼。”渡边纲这样说着握紧了手中的太刀。
“我是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的手下,茨木童子。”茨木这般严厉地说着,也不忘观察着渡边的反应。
“大江山?原来如此,报仇来的吗?”渡边平静地说着缓缓拔出手中的太刀,好似这种事情没什么特别的,习以为常。
“为什么盯上我们?我们和你们没有什么瓜葛吧!”
渡边纲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能感到面前这个家伙所隐藏的愤怒和疑惑。或许妖怪就是这样,他们并不懂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是多么可怕,只有让他们亲身体验才会明白。
“你们烧杀抢虐,强抢民女,没有想过他们的家人也如你这般愤怒吗?”渡边的声音不大,却是字字诛心。
“谎话!你们自己查不出凶手,就要怪罪到我们头上,在你们这些人眼里,我们就是这样不堪?”茨木说道这儿,突然冷笑了一声,他想起小时候在湖边第一次看见自己这般模样的时候,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人是如此的厌恶自己。或许这便是鬼与人之间无法共容的原因,根深蒂固的思想又能怎样改变。
“哼!为什么我还要和你这般废话!今日我就要拿你的命,去血祭他们!”茨木说着便是一甩手,无数的鬼火从他身后涌出来,朝渡边的面门而去。
只见渡边毫不畏惧,挥斩着手上的太刀竟能将茨木的鬼火一劈两段。他迅速解决了茨木的鬼火,并朝他站的方向快速迈进。
茨木飞快地向后一跳,躲过渡边挥来的一刀。两人缠斗了片刻,茨木得了空隙,赶紧伸出双手,朝着地面狠狠一拍。
“让你尝尝我地狱之手的厉害!”茨木恶狠狠地说着,仿佛浑身的怨气都凝聚在这一掌之中。
只见渡边的脚下突然发出刺耳的哀嚎声,一只由鬼火凝成的黑色巨大鬼手从地面冒出来,一掌就将渡边吞没。
“轰”的一声巨响,四周泛起了腾腾白雾遮挡了茨木的视线。茨木站起身,这一刻,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那愤怒的感觉突然变成了空虚,是一种“即使这么做了又能怎么样”的悲哀感……
就这发愣的瞬间,只见白雾中一把长刀破雾而出,一眨眼的功夫,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渡边纲的脸从白雾中慢慢显现出来。茨木看着他安然无恙,倒吸一口凉气,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渡边显得极其从容不迫,无法想象刚刚的他正经历了生死一线。他看着茨木惊慌怨恨又无可奈何的脸,突然想起了那日在阴阳寮外那些失去家人的受害者的面孔,正与面前的这个家伙毫无二致。
渡边纲微微皱了下眉头,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这份特殊的感情是从何而来,然而他能意识到,自己无法再用手中的刀砍下面前这个家伙的脑袋了。
“你可知道,在我看见酒窖里那些可怜的女孩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吗?”渡边一边说着,突然刀锋一转。茨木只感到了一股凛冽的冷风划过,下一个瞬间便是看见自己的手臂飞上天空的场景,在潺潺鲜血如细雨般洒落到两人脸上的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啊啊啊啊啊啊~”剧烈的疼痛感占据了茨木的脑袋,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右臂被连根斩落在地。血流如注,模糊了他的视野也模糊了他的精神。他赶紧用左手捂住自己的伤口,抬眼望去,渡边纲的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可怕的血红色,他的脸,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刀。
只见渡边纲不慌不忙地再次将刀举起。这一次,茨木看得清清楚楚,他是想要连自己的左臂也一并斩下。
“可~恶~”茨木有气无力地呓语一句,他微微挪动脚步想要躲过渡边的攻击……
“渡边大人!!”突然,桥头传来了叫喊声。渡边纲猝不及防,手上的动作也迟缓了片刻。就这会儿功夫,只见茨木跌跌撞撞地躲到了一边,一把扶住戾桥的扶手,一个俯身竟从桥上跌进了桥下的河里。“噗通”一声,渡边纲想要阻拦已是为时已晚……
“原来是晴明大人……”渡边纲甩下刀尖上的鲜血,一边看着站在桥头的人一边收起了手中的太刀。
穿着洁白狩衣的男子安稳地站在原地,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并不存在……
“刚才我见您的车夫慌慌张张的逃跑,所以就赶过来了,大人一切安好吗?”尽管是这样问着,晴明的眼睛却看向了河堤。
渡边看着眼前的这个人,那双眸子带着几分神秘,让人着实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渡边纲微微叹了口气,他实在无法将刚才的事情归为巧合,但却也说不上为什么……
“还好有源将军给我的配刀,救了我一命……”
“原来如此,大人无事便好。正好,晴明有一请求,不知将军可否答应。”
“什么事?”渡边纲听了这话,莫名产生了一股抗拒感,他摸不透眼前的人,也着实不想和他扯上太多的关系。
“可否将源将军的佩刀借在下一用呢?”晴明这般说着,人已经走到了渡边的身前。
“你想做什么?……”
“一些事前准备罢了。”晴明打断渡边的话,从地上捡起茨木断掉的手臂举到渡边眼前。
渡边微微皱了下眉头,他看着眼前的人,又看了看茨木的手臂,似明白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将佩刀卸下,拿到晴明面前。
只见晴明拿出一张符纸贴于刀鞘之上,闭目捏诀,一道金光闪过刀身,随后注入到符纸之上。晴明做完这一切,将符纸好生收好,便算是了了……
“多谢大人,今夜月有异相,正是鬼魅作祟之时,还望大人早日回府休息,不要在外面逗留的好。”
渡边听了他的话,抬头看了看天空,黑云之上,一轮新月散着红光若隐若现。
“晴明大人费心了。” 渡边说着便一脚蹬上了马车,也不顾晴明如何,便自顾自地离开……
耳边传来了推拉门的声音,滋滋啦啦地有些恼人。茨木费力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有些熟悉的天花板,这里是土蜘蛛的新家……看见这个场景,茨木的心里莫名安稳了几分,然而没得片刻,犹如翻滚的巨浪一般的记忆涌上了他的大脑。他惊恐地坐起了身,随之拉扯带来的剧痛仿佛是再一次提醒他,今夜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茨木摸了下自己的右肩,伤口被完好地包扎了起来,只有那原本有着手臂的地方变得空空荡荡,让他极度地不适和愤怒。然而这些,在这一刻已经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他的耳畔,一直回响着渡边纲说过的那句话。
“你可知道,在我看见酒窖里那些可怜的女孩尸体时,是怎样的心情吗?”……
“酒窖……”茨木喃喃自语地哼了出来。
还未等他琢磨明白,房间的门再一次被拉开,只见土蜘蛛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见坐在床上的茨木,愣了片刻,随后一脸欣慰地朝他快步走来。
“茨木大人您醒了,真是太好了。”土蜘蛛说着赶紧加快几步,将药碗端到了茨木的面前。“先把药喝了吧。一切等伤好了再说。”
“先放在桌上吧,我不想喝。”
土蜘蛛愣了一下,茨木的口气明显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掺杂着几分不信任。他嘴角微扬,直起了身子,将药碗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以至于连碗里的药汤都洒了出来。茨木看着他的样子,微微皱起了眉头。土蜘蛛拉过一把椅子就坐了下来,他看着茨木,眼里似多了藐视的意味。
“茨木大人这是怎么了?”土蜘蛛故意露出一副担忧的神情,看上去却是十足的虚假。
“……我一直很好奇,你在平安京有这么大的宅子,为什么还要在山上弄酒窖,这样来来回回的运,不会很麻烦吗?”茨木打断土蜘蛛的话,带着几分质问的口吻问道。
土蜘蛛听了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啊,只懂得喝酒,还真是一点都不明白,在山洞里酿的酒会更好喝一些。更何况,就是要这样来来回回的运,大家才不会怀疑我的马车上,究竟装了什么。”
茨木听到这里,已明白了土蜘蛛的意思,他恨恨地抓紧床上的被单,“为什么!?”
“为什么啊~嗯,只是卖酒的话,我哪有那么多钱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又哪有那么多钱资助你去盖宫殿啊?你不知道吧,在奈良,女人是很值钱的。呵呵呵……哈哈哈哈,多可笑啊,平安京的人那么怕的妖怪,明明就是一帮愚不可及的笨蛋而已。”
“你!……”茨木说着就要伸手打他,只见土蜘蛛迅速站起身,一把抓住茨木的手,向下一伏身,直接将他按在了床上。茨木的身上散出一层黑气,他咬紧獠牙想要挣脱土蜘蛛的束缚,然而他万万也想不到,这个家伙的力气远比他想象的要大的多。
“茨木大人别生气啊,不如听我讲个故事怎么样?”土蜘蛛冷笑着,黑色的眸子刹时变成了金黄色。茨木看着他的变化瞬间安静了几分,他不是人类,他是妖怪……
很久很久以前,小男孩跟着他的父母从奈良来到平安京。他们在东区开了一家居酒屋,日子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着。小男孩的父亲是一名酿酒师,每到起新酒的日子,就会有络绎不绝的人来买他的酒,渐渐的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大到连大江山的妖怪们都会乔装成人的模样来买他的酒。
突然有一天,居酒屋门前变得热闹了起来,原来是蛮不讲理的客人和父亲打起了架。那天是他们一家最重要的日子,左大臣的侄子请来了宫里的大人喝酒,如果招待好了,父亲的酒就可能卖到宫里去,可惜这一切却被那个蛮横的客人搞砸了。小男孩的父亲很生气,一个晚上都独自坐在客厅里喝闷酒,然而深夜的时候,家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个和小男孩差不多大的小妖怪,原来他是那个蛮横的酒客的朋友,吵吵嚷嚷的要父亲和他回去道歉。父亲没有答应他无礼的要求,却好心把他锁在了仓库里,没有让深夜四处巡逻的阴阳师给抓走。但是没过多久,仓库就着起了大火,一家人都劝父亲不要去救锁在仓库里的小妖怪,可惜父亲不听,偏要闯进去。最后,小男孩的父亲死在了大火里,那个小妖怪却逃走了。
随后的日子过的很糟糕,大火几乎烧光了他们的积蓄,没有了父亲的手艺,又得罪了左大臣,居酒屋很快就关门大吉。小男孩和他的母亲被迫离开了平安京回到了奈良。可是狠心的母亲为了改嫁,就把小男孩扔到了深山里自生自灭。
可怜的小男孩啊,真是可怜。他在深山里迷了路,饿死在了山洞里。小男孩的内心充满了怨气,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将它驱散。小男孩不知道,这坐大山是土蜘蛛一族的地盘,他的怨气吸引了土蜘蛛的到来,他们将小男孩的尸体运回去,用咒术将小男孩也变成了他们的族人。复活的小男孩决心要向伤害他的人复仇,让他们也品尝到妻离子散的滋味。年复一年的,小男孩慢慢长大,学习了很多东西,可以让妖怪无法察觉自己身份的咒术,当然,还包括他父亲引以为傲的酿酒术。
终于有一天,他鼓起了勇气,下山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了自己的母亲,并杀死了她还有她的新家庭。最终,小男孩回到了平安京,找到了那个雪夜里害死父亲的凶手,他本想直接一口气将他们全部杀掉,但当他看见那些家伙如此开开心心的时候却改变了主意。就这么直接杀死他们实在是太不划算了,于是他就假扮成卖酒的商人接近他们。
小男孩的计划是如此的完美,他用掺了迷魂咒术的毒酒蛊惑了他们,又教唆他们去招惹平安京的人,再然后,就绑架那些女人去卖,卖不掉的就统统杀掉,嫁祸给他们。到最后,跟本不用他亲自动手,那些愚蠢的家伙就全部要完蛋了。哈哈哈哈哈哈……
一点没错,我,土蜘蛛,就是这个故事里的小男孩。
茨木童子,我是来向你复仇的恶鬼……
听了土蜘蛛的话,茨木无助地睁大了眼睛,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心情去面对这个人。他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虚幻叵测,脑海中挤满了无数的记忆。那个梦,那个梦中的场景,原来根本不是一场梦,冲向火海中的人,真真实实地存在着。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逃跑……一切都不会发生……
“……只是随便制造了一点矛盾,那些阴阳师们就像疯狗一样……”
土蜘蛛在屋中一边踱步一边滔滔不绝,茨木的耳中再听不进土蜘蛛的声音,脑海里从最初的混乱不堪变成了一片空白。他微微动了动嘴唇,只见黑紫色的熊熊鬼火从他的身下散发出来,霎时间,整间屋子都被火焰包围,灼热的温度直逼土蜘蛛的身体,土蜘蛛终于停止了说话,他看着被火焰包围的自己,却并不害怕,咧着嘴冷笑着,也许他早就知道,终会有这么一天……
“我们的恩怨,就在今天结束吧。我要杀了你,土蜘蛛!!”茨木说着,眼中似闪过一丝诀别的味道,“喝!”他大叫一声,一甩手,紫色的火焰随着他手的方向而飞去……
“土蜘蛛?……它是由人们的怨念所化的妖怪,会精心铺设陷阱,等待猎物。”……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就叫茨木童子,如何?”……
“我不在的时候,家里就拜托你了,心太郎。”……
就在这一刻,茨木的耳畔中总是轮流想起这些话,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情,是想逃也逃不掉的……
土蜘蛛能感觉的到,茨木的每一次出手,都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特殊感情。他悲伤,愤怒,也因此而疯狂。
“我今天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土蜘蛛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烈火向他飞来,裹住他的身体。他毫不畏惧,突然怒吼一声,仿佛能穿透天际。只见他的额头睁开了第三只眼睛,闪着渗人的金光,整个人蜷缩着,从背部长出八只长脚。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站在茨木面前的人早已不是那日在枫树下,穿着一身黑色袍子的和蔼男子,而是一只浑身冒着黑气足有2米多高的巨大鬼蜘蛛。
“烧吧,烧吧!将这平安京也一起烧死!”土蜘蛛大喊着,这便是他最后的复仇,他早已无所畏惧……
等到晴明赶来的时候,黑紫色的熊熊鬼火已经从土蜘蛛的宅子烧到了街上。只见土蜘蛛哀鸣着和茨木童子打成一片,两人所到之处,黑烟四起,满目疮痍……
土蜘蛛突然朝着天空大喊一声,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从他嘴中吐出来,照着整条街道就盖了过去。蛛网的范围之大,就算是大江山上跑得最快的妖怪也难以逃脱。茨木 “啧” 了一声,又一伸手,黑色的火焰从掌中发出,正要烧到他面前的蛛网上,然而这个招数并不算多好,自己也可能会被鬼火烧伤。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空中 “噼里啪啦” 一阵砍伐声。待茨木定睛一看时,自己竟刚好站在蛛网的破洞处,而他的周围都是蛛网所沾之处被溶解的焦灼痕迹。
他放眼望去,只见自己的面前竟站着一个陌生女子,她穿着一身帅气的金色铠甲,手握一把几乎和她一边高的长柄大刀,她背对着自己,黝黑的长发直达脚踝。茨木吃了一惊,他不会想到,这个时刻会有人去救一个妖怪的性命,这里的人们应该巴不得他们都自相残杀而死才是。
“小心!他又要来了!”女子说完这话,也不等茨木反应直接举起了大刀就朝土蜘蛛飞奔而去。“呀哈!”她大叫一声踏上一块烧焦的木板一个腾空就飞了上去,在空中举刀翻身,一下子就砍到了土蜘蛛的肩膀上,伴着土蜘蛛的一声哀鸣,黄色的粘稠血液“噗”地就呲了出来。女子赶紧拔刀躲闪,一个华丽的后空翻后,稳稳地站回了原地。茨木刹时间都看的呆了,以为她只是在跳舞一般。
“你,你究竟是……”茨木的话还未问完,只见土蜘蛛突然伸出一只腿,照着他们就扫了过去。女子反应极快,迅速转身跑到茨木面前,一把抱住他往地上一压,两人双双躺在了地上,躲过了土蜘蛛的进攻。土蜘蛛未能得逞,赶紧将脚抬起,照着他们躺着的地方刺去。女子见状也不多说,迅速转身将茨木一并拉走。只听“嘭”的一声,地动山摇。两人原先躺着的地方已经被他砸出一个小坑来。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女子的话有些意义不明,但这样的时刻,茨木也无暇去想。那女子倒也不在意,一边拉着茨木逃跑,一边说道:“我叫妖刀姬,是晴明大人的式神。”
“式神?”
“怎么?你还没注意到吗?”妖刀姬这样说着,抬眼向另一边看去,茨木见状赶紧顺着她的目光,只见不远处的房梁之上,站着一个人,纯白色的狩衣,小小的骨扇。他看见两人,微微一笑,那双迷人的狐狸眼睛半眯着,带着几分神秘感。这感觉错不了,就是他,安倍晴明!
茨木还来不及细看,就被妖刀姬一把推进一个破屋中……
“袚除污秽,清涤不净,咒符退魔,杀鬼万千,急急如律令!”晴明的话音刚落,只听一阵电闪雷鸣,天空突然劈下雷电,将整个黑夜照得如白天一样。只见土蜘蛛脚下出现了巨大的五芒星阵,四周的电光正好形成了结界,将他围在阵中无法逃脱。
那巨大的雷鸣声和土蜘蛛的哀嚎交相呼应,震耳欲聋。茨木听得心惊胆颤,想要用手捂住耳朵,却发现自己早已没了这个资格,只能微眯着眼睛和妖刀姬一起顺着窗口观察外面的状况。只见土蜘蛛挣扎了片刻,突然更加狂暴起来,身体竟再一次变大,直接将晴明的结界挣破。
“额……”晴明见土蜘蛛挣脱也是吃了一惊,看样子它比想象中的要难对付多了……
电闪雷鸣的声音停下,茨木看见土蜘蛛微微伏下了身子,他有预感,这个姿势,是想要跳到其他地方去。确定了这个想法,茨木想也未想,直接冲出小屋子,朝着土蜘蛛的方向奔去。
“茨木童子!?”妖刀姬猝不及防,见茨木如此也立刻冲出小屋。果然,土蜘蛛的脚离开地面,茨木赶紧一个飞跳抓住了他的脚……
“等等!!”妖刀姬赶到之时,已来不及阻止,土蜘蛛带着茨木这就飞上了天空……
“果然还是要他帮忙才行啊。”晴明站在屋顶上看着土蜘蛛飞去的方向喃喃自语,不过他的神情,却并没有过多的紧张。
“十分抱歉,晴明大人,我现在就去和白狼他们会合。”妖刀姬说着也不等晴明回话,直接举起大刀,朝着土蜘蛛的方向一路追去。
就和晴明预料的事态一样,只听一声轰鸣,土蜘蛛稳稳地落在了左大臣藤原家的宅邸,尘土飞扬,碎石横飞,茨木被这落地的冲击波震出老远,直接摔在了一片草地上。剧烈的疼痛感让茨木一下子动弹不得,他紧张地捂着自己受伤的右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撑起了半边身子。
然而,土蜘蛛的注意力根本没有放在他身上。这一刻茨木终于明白,土蜘蛛对自己的复仇早已经结束了,让他这样苟延残喘,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是他对自己真正的目的……
左大臣的宅邸安静异常,和街上人们的叫喊声形成鲜明的对比,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激起府上一丝丝的波澜。
土蜘蛛也安静下来,四处查看,观察着府上的异样。黑云散去,月光渐渐撒了下来,只见一支穿云箭从空中飞来,一下子就扎中了土蜘蛛的眼睛,土蜘蛛猝不及防,朝着空中大喊一声,无数的毒丝从他口中喷出,然而都被随后从天而降的飞箭个个刺落。土蜘蛛的身上也无法幸免,被飞箭几乎扎成了筛子。
“妖魔鬼怪,皆化尘埃,急急如律令!”只听不远的内院中传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土蜘蛛的脚下再一次亮起了五芒星阵的结界。只见一个穿着银白铠甲的武士冲出屋子,拔出腰间太刀配合着刚才的箭雨,冲进结界,一下子就斩断了土蜘蛛的两只脚。茨木看的清清楚楚,这人手中的刀闪着荧光,锋利异常。他想起坊间流传的话,在讨伐酒吞的人中,一人拿着闪着荧光的太刀斩下他的头颅……就是这个人,源赖光将军……
由于五芒星阵和之前晴明的打击,土蜘蛛毫无招架之力。只见源赖光乘胜追击,顺势斩下土蜘蛛所有的腿脚,最后一个斩击,土蜘蛛的脑袋也被砍了下来,在一声哀鸣之后落在了地上……
源赖光没有收起太刀而是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茨木的方向。茨木看着他,眼中似燃起了烈火,他狠狠抓着地面爬了起来。源赖光的脚步朝他越来越近,四周也被不知何时出现的军队包围了起来。茨木紧咬着獠牙,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可以将这个男人烧成灰烬,哪怕下一刻他也会和土蜘蛛一样,变成一具乱箭扎死的尸体。
茨木慢慢举起了手,突然间,一个人影闪到他的面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制止了他。茨木愣了一下,定睛一看,正是刚才救了他的妖刀姬。
源赖光见到妖刀姬没有太过惊讶,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茨木。
“源将军不必紧张,这位也是晴明大人的式神,和我一样也是来解决土蜘蛛的。”妖刀姬这样说着,用眼神示意茨木安静。
“哦,原来如此。”源赖光听罢毫不怀疑,顺势将太刀收了起来。“真是,晴明大人真是会给我找些麻烦。不过今天还是谢谢你保护了我的部下,但愿他们都好好呆在家里,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听了他的话,茨木仿佛如梦初醒,他看了眼妖刀姬,原来渡边纲能安然无恙,全是她的功劳。
“源将军辛苦了,我代晴明大人向您道谢,之后的事情交给我们阴阳寮就好了。”妖刀姬没有理会茨木还是客客气气地对源赖光说道。
源赖光点了点头。妖刀姬没再多说,直接拉着茨木一个飞跳,离开了左大臣的府邸。
平安京的天空中似乎还残留着大火灼烧后留下的烟味,浓烈而又悲伤。茨木在妖刀姬放手后,毫不犹豫地向她扑了过来。两人在不知是谁家的屋檐上,来来回回地过了几招。
“你干什么?”
“你砍了我的手!!……”茨木这般说着,愤怒的黑色鬼火在他周身环绕。
“我的任务只是保护渡边纲而已……”妖刀姬一边说着,一边斩断茨木掷来的鬼火。
“别闹了!你以为我还会救你第二次吗?”
“这是我和他们的事情,我不需要你救我,我也不需……”茨木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妖刀姬纵身越到他的身后,直接就被她一手钳住了自己。
“睁开眼睛看看吧!!怨恨只会带来更多这样的事情!!”妖刀姬冲着茨木的耳边嚷道,茨木终于安静下来,朝着前方看去。
黑夜中的平安京一角,被火光照得透亮,大片大片的废墟在高处看去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尽管是离得足够远了,茨木仿佛还是能听到流离失所的人们的哭泣。
“……是,我的错……”茨木看着这些有些崩溃地停止了挣扎,他慢慢地坐到了屋檐上,朝着有火光的地方看着,他想起了很多事情,那些与酒吞共处在平安京的日子,想起了第一次去百鬼夜行的时候,天空中漂浮的巨大的鸟居……他并不讨厌这里,只是不敢想而已。
“我作为式神,有要服从的命令和责任,你要怨恨我也无所谓。只是,又将有多少人在怨恨着你呢……”
“如果我没有在那个夜晚来平安京,如果我没有逃出那个仓库,如果我没有相信土蜘蛛的话,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我该怨恨的,从始至终,就只有我自己而已。”
妖刀姬微微叹了一口气,命运就像一个圈转来转去,回到了最初的那一点。
“但是呢,尽管如此,活着还是最重要的。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我只是觉着活着才能赎罪……”妖刀姬这样说着,抬起头看看远方的天空,难得在夏季中感受到这样的凉风,就像是在向天空诉说什么。“嘛,制服了土蜘蛛,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但愿我……没有救错人。”妖刀姬说罢,一跃而下消失在巷口的尽头……
等到星熊赶回大江山的时候,已经是清晨时分了,山上迎来了第一缕阳光。他扔下了自己所有的包裹朝着家的方向奔去,耳边似还能听见家人的欢声笑语。他的脑海中想起了很多事情,在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酒吞拉着他的手跟他说:
“嘘……别怕,我带你们走,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用看别人的眼色生活。”……
星熊穿过院门,惊起了成群的乌鸦飞上天空。废墟之中,只有茨木童子坐在一堆乱石之上,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浴衣,浑身上下沾满了污秽和血迹,右边的袖口空空荡荡随风飘舞。星熊在这一刻,所有的怨恨和愤怒都消失了,他突然感到了一丝安心,他痛恨自己这样的心情,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不论是发生了什么,至少,还有茨木在这里……星熊慢慢走到他身边,茨木抬起头看他,却哽咽在喉。
“我,找不到,他们的尸体了,都变成灰烬了,找不到……”
“没事,我在这里。”星熊一把抱住他,就和往常一样温柔。
之后的日子,整理家里的废墟成了两人最大的工作,没日没夜的干了两天之后,终于清理了一片地方,盖起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小屋子。休息的时候,星熊常常会看见茨木站在一个枫树下发呆,那是当年,茨木打坏自己种的那颗树后,不知从哪里搬过来的一颗。家里的一切都被平安京的家伙们毁了个干净,唯有这棵树平安无事。星熊也说不上是为什么,只是觉着世间事总有几件是让人觉着不可思议的。
“星熊大人,你想报仇吗?”
月夜朦胧,在听到这样的问话后,星熊抬眼望去,他看见茨木坐在一堆乱石之上看着天空。他偶尔觉着,茨木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原来想,现在不想了,就算报仇了又有什么用呢。有些事情,怪不得别人。”
听到这样的话,茨木难得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
“我想了很久,有件事情,必须要做。”……
茨木一直记得,初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自己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孩。他一直觉着这种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海枯石烂为止,然而生活,总是不能如愿……
“又要走了吗?”
“嗯。”
“……我会一直呆在这里的。”
“嗯。”抬眼望去,黑云正巧挡住了月亮,没有了月光,这大山里更显得阴森恐怖了起来。然而茨木很庆幸这样的天气,做起事情来会更加得心应手一些。
“我走了。”茨木从乱石堆里站起身,回头看了眼面前的家伙,然而在这样的黑夜里他看不清面前人的表情。罢了,这样想着,两人没在多说,就这样一人向前,一人停驻……
星熊总以为那个夜晚之后,茨木不会再回来了。早上的时候当他看见茨木依然站在枫树下时,终于再没有忍住地哭出了声。他哭得很伤心,仿佛把他这一辈子的悲伤都哭完了。等到他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那个晚上,茨木去了渡边纲的家,抢回了自己的手臂……
“我听地府的鬼使黑说过了,他说阎魔大人可能有办法把你的手接回去。你要不要去试一试?”星熊一边打扫着院子一边对茨木说道。
“不要,我已经把它埋了。”
“为什么?”
茨木看了眼星熊,抓紧了自己空荡荡的右臂袖管。
“只有这只手臂的仇恨,我不能忘……”
夏季很快便过去了,大江山上也早已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秋叶落红,将整个大江山都染上了颜色,甚是美丽。这一日还是和往常一样。星熊举着扫把来到院子里,只见院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妖怪。他穿着一身巫女的衣服拿着一把碎花小折扇,九条长长的白色狐狸尾巴,似在诉说着他的身份……
“不好意思,我是从那边的枫树林赶过来的,有些累了,可以向你讨些热水喝吗?”
“你是……”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九尾狐,玉藻前。”
……
“招待不周。”星熊为玉藻前奉上一杯热茶,便坐到了他的身边。茨木微微地皱了下眉头,用眼神示意星熊不要挨他那么近。如今的他对于外来的家伙都带着几分警惕。玉藻前毫不在意靠在门边坐着的茨木,温柔地举起茶杯抿了一口,微微舒一口气,露出心满意足的神情。
“我知道你是谁,书翁总是提起你。你当年为了给你的孩子报仇,烧了平安京……”茨木看着他,似乎没什么威胁的样子,便也懒得再管,漫不经心地扭过头这样说着。
“茨木!对别人要礼貌一点!”星熊还是像往常一样地唠叨,这让茨木感觉意外的安心。
“呵呵,没关系。只是不知道,这些事情都传到大江山来了。”玉藻前这么说着,也没有太过在意,还是惬意地喝着手上的茶水。
“你在烧掉平安京的时候,是什么心情?”茨木这样问着,眼睛却看向了院子里的枫树。星熊没有再接话,他知道茨木的意思,想要拔掉心里的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玉藻前抬头看了看他,只是微微一笑: “你是怎样的心情,我便也是怎样的心情。”
茨木听了这个答案扭头看他,玉藻前没有什么变化,还是一副闲情逸致。茨木自嘲地笑了一声,好像是心领神会的样子。
“请问你们这里有纸笔吗?我能借你们的宝地写封信再走吗?”玉藻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星熊到是无所谓,听了他的话,立刻起身便找纸笔去了。屋子里只留下了茨木和他两个人。
“真是不好意思,出来的实在太匆忙了。作为交换我就给你讲讲我这几日的经历怎么样?”
听了他的话,茨木只是耸耸肩膀答着: “随便你吧。”
“怎么说呢,呵呵。一个月前我在枫树林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妖怪,长相很帅气,尤其是有一头亮红色的头发。他看上去真是可怜啊,浑身上下都是伤,不过他一点都不在意,还抱着一个酒葫芦在喝酒。我便上去问他,伤得这么重怎么不去找个大夫治疗一下,还在喝酒?他说,他从大江山逃过来的,实在是走不动了,只能喝酒等死啊。于是我就救了他,等他伤好了,他却不愿离开了。我问他你不回家吗?他说,家已经散了,他犯了大错,也没有脸回去见他们……哦?……”
玉藻前的话还没说完,便看见坐在门口的茨木站起了身,他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惊讶又像是欣喜,两种反应交相呼应,让他的表情有些奇异。
“那个人,叫什么!?在哪里!?”
“哦,他说他叫酒吞童子吧,我记得是这个名字,大概……还在枫树林吧……”玉藻前还未说完,茨木已经冲出了屋子。他慢慢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茨木离开的方向,微微舒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心事一样。
“茨木!!你去哪啊!!喂!……”星熊的叫声不一会儿便停下了。“真是……”他一边摇着头一边走到玉藻前面前。
“那小子干什么去了?”
“大概是去找人了吧。”
听着玉藻前的答话,星熊只是叹了口气。
“你是要去哪里?”星熊一边说着,一边将纸笔递了过去。
“我要去平安京,看看我朋友的孩子,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玉藻前笑眯眯地说着,心里充满了期待。
星熊看着他的样子,也笑了起来,心里忽然觉着一丝温暖。“朋友的孩子吗?真不错啊……”
他这么说着便随意坐到了桌子边上喝起了热茶。玉藻前铺好笔纸,想了想在纸上写下:
致 葛叶,
……
(完)
根据日本小说《御伽草子》,网易手游 《阴阳师》改编。
感谢我的崽子们和我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想起当年被土蜘蛛支配的恐惧)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