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黑夜。
下着冷雨。
瓢泼的雨水顺着倒伏的草木汩汩流向低处,竟然夹杂着瘆目的暗红。
仔细听,潺潺的雨声之外,还有金属划过地面粗糙的泥沙时的丝丝声,尖锐,刺耳。
那是一把刀。银白似雪光洁如镜轻薄胜纸的长刀,刀柄处雕花精致,紧紧握着一只苍白颤抖的纤细的手。
那刀就这样被一直拖在地上往前移动,刀身上纤尘不染,然而一路上暗红的雨水,和被划破的翻起的土地,似乎带着无声的痛楚,默默地诉说着什么。
冒雨行走的人,穿着鲜艳的红衣,有如云的黑发,和苍白的唇。雨水从她脆弱的下巴尖处落下,再“啪”地摔在地上,决绝,坚硬。
*
1.
空气中,一缕白须悠然落下,掉于凛如寒冰的刀刃上,竟然齐刷刷分成两截。
“果然,是一把绝世好刀!”郁如骞抚掌称赞道。
白须老者抬眼看了看他,冷冷地说:“我南宫夜铸的刀,还不需要你这样来奉承。”
郁如骞慌忙拱手:“前辈,在下是情不自禁,确无奉承之意!”
性情古怪的南宫夜哈哈一笑,收刀入鞘。“刀可以给你,不过……不能由你使用。”
“前辈?!”郁如骞面露惊疑之色。
“你是剑客,剑客使刀,不嫌粗俗么?”
郁如骞不羁一笑:“前辈太抬举了,在下不过是个收钱收命的杀手而已,既然前来求刀,自然不会顾及什么剑客的清高了!”
“那……就算帮老夫一个忙吧。”南宫夜伸手指向郁如骞身后的房门。
郁如骞慌忙回身,才发现门边竟然不知何时立了一个红衣女孩。他心中一凛,能在自己身后突然出现而不被察觉的人……还真没有几个呢。
“红儿是老夫多年前收养的哑女,希望公子将她带在身边,刀,由她使用。她一直习我南宫夜的刀法,至于功力如何,你日后慢慢会了解。”
“哑……哑女?!”郁如骞又细看了看那个叫红儿的女孩,不过十二三岁大小,眼神清澈,正怯怯地看着自己,他为难地皱起眉头:“前辈,这个……”
“年轻人。”南宫夜掂了掂手中的刀:“一把绝世宝刀,一个绝顶帮手,换老夫一个小小请求,不为过吧?”
郁如骞无语地垂下头去。
“红儿不能一辈子守在这里,陪着我这把老骨头,你带她出去见见世面,哪天实在厌倦了,就送回来吧。”
郁如骞也不好再反驳什么,默默地点了点头。
“前辈,那我们这就下山?”
“慢,先听老夫讲个故事。”
*
2.
两人一路无言地下山去。郁如骞不时偏头去看身边蹦跳行走的红儿,只是一个还未长大的天真孩童而已,这样一个丫头,能有多大本事?
“我叫郁如骞。”他明知对方无法回应自己,还是自顾自地说。
红儿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又继续向前蹦跳着走了。
“你,以后就跟着我了,我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你最好乖乖地听话,否则……”
红儿只是飞快地走着自己的路,不时采几朵花放在手中玩,根本不理会他。
郁如骞立在原地气了半晌,最终还是摇摇头,快步追赶起她来。
*
3.
山脚处客栈倒是很多。看来南宫夜不愧为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铸刀师,前来拜访的各路高手络绎不绝啊。不过,真正能找到他的人,怕是寥寥无几吧。
想到这,郁如骞不免自负地笑了笑。
本来用来下酒的一碟花生,却不知何时被那个自得其乐的红儿盯上了。
她吃也并不好好吃,一颗一颗地往头顶上抛,再仰头用嘴接住,夸张地嚼两下,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吞下去。
郁如骞看着她的憨态,不禁生出捉弄一下她的念头,于是掌中暗自运力,似有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花生偏离了方向,眼看本要落入口中的美味,“当”地掉在桌上,还滚了好几下。
独自玩耍的小丫头愣了一下,不相信地盯着桌上那侥幸逃脱的猎物良久,从碟中重新抓了一颗,再试了一次,结果当然是仍未接住,如此反复……小丫头一拍桌子站起来,环顾了一下四周。
郁如骞一惊,暗想:她不会发现了吧?却突然听见一声凄绝的惨叫,随即听楼上的客人惊呼哀嚎乱作一团,正抬头想看个究竟,空中一物事飞落直下,他轻松避开,定下心来却又不禁骇然。
掉在饭桌正中央的,是一只断手,断面平整光滑,有鲜血喷溅四射,手指间还紧紧捏着暗青色的锥形小物,想必是染有剧毒的暗器。郁如骞猛一抬头,几个人影从楼上向客栈门口飞掠而去。夹杂着怨恨的哀叫声。
再回过神来看红儿,正抱着碟子一颗一颗地往嘴里塞花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腰间的长刀,还在晃荡。
郁如骞心情复杂地重新坐了下来。该死的,只顾着捉弄她去了,竟然那么明显的危险都未察觉!更令人恼怒的是:自己竟然完全没有看到这个小丫头是如何出手的!!!
*
4.
自此,郁如骞一直以来颇为自负的心情,算是受了一点小小的挫败。他再也不敢小看身边这个看似天真无邪的小丫头了。
南宫夜那个怪老头也不知道到底用了什么方法训练她!她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做杀手而存在,没有喜怒哀乐,没有对错感,不会哭泣,不会笑,不会恐惧,不会怜悯,只要是郁如骞的命令,就坚决执行。有时候甚至连郁如骞自己,都不忍目睹死在红儿刀下的那些人的表情。
江湖上出现了这样一对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白衣男子剑术轻灵若仙,红衣女子刀法妖异如鬼,只要被此二人盯上,无一可幸免于死。各路英雄好汉开始人人自危,不知何日仇家会重金聘下这两人来收拾自己,于是自发集结起来,要一同对付这对恶魔,然而,最终只是给他们多添几个刀下鬼剑下魂而已。
*
5.
郁如骞慢慢习惯了这种日子,习惯了身后跟着一个影子般无声无息的人,习惯了自言自语自问自答,习惯了有危险一起承担有任务一起完成,习惯了闲暇时捉弄那个总也无法发现他的恶作剧的傻丫头。
他觉得,这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好。
如果不是因为沐雨桐的出现。
*
6.
郁如骞第一眼看到那个女子时,便已深深陷入情网无法自拔。那样一个优雅从容高贵大方的大家闺秀啊,星目流转,顾盼生辉,行似弱柳扶风温婉袅婷,笑时轻掩樱唇欲说还休……郁如骞被其父亲请到府上,就那么惊鸿一瞥,从此茶饭不思,寝食难安。
好在沐家老爷野心不小,为收拢这一对威震江湖的高手,竟也半推半就地应允了郁如骞斗胆的求亲。
喜礼那天沐家广宴宾客,似为了炫耀囊中宝物,沐老爷笑得意味深长。
而郁如骞在众人或仇恨或嫉妒的复杂目光里,早已飘然不知身处何地。他眼中,只有沐雨桐一个佳人而已。
他的飘然,铸成千古大错。
*
7.
他不知何时,不知为何酩酊醉去,而再醒来时,沐府一片血肉横飞的惨痛景象,他的娇妻,他的岳父、岳母大人,还有府中大大小小杂役丫鬟,无不横尸当院,血流成河。
而视线尽头,是一身红衣又染满血迹的红儿,正手持长刀,僵立于瓢泼大雨中,瑟瑟发抖,眼神却依然清澈无比。
郁如骞脑中轰然炸响。
原来,他竟然一直与这样一个嗜血妖魔为伍!!!
他一直忽略了,一直忽略了!!!
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当初为什么会昏了头,将这个丝毫没有对错感的怪物留在身边?!
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样的心念,竟然眼都不眨就杀光了所有所有人?!
郁如骞的剑举了起来,伴着夜空中的闪电与疾风,瞬间到达红儿的脖颈处。
红儿只是望着他,眼神清澈地望着他。
“你不知道自己错在哪么?!”郁如骞怒吼着。
此刻,他的的确确,想起了过往的岁月,想起了曾经一起经历过的血雨腥风,想起了曾经那么多次被救下的自己的性命,而其实他想得更多的是:自己的剑,到底能否快过她的刀?!
红儿手中的刀,闪着诡异的暗红。
郁如骞长啸一声,指剑向天:“你走!从此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红儿的嘴唇动了动,却依然无声。她拖着自己的刀,转身踉跄走出了大门。
*
8.
几天后,这场雨终于停住,天气开始放晴。人们惊骇地发现了沐府中满院的腐尸,以及尸体中间烂醉如泥蓬头垢面的郁如骞。
消息在江湖中传播得异常迅疾,很快便有各路高手再次集结前来兴师问罪。他们无一不聪明地意识到,此时的郁如骞,早已不再是什么白衣飘飘的剑客了,大好时机,切莫失去!
只是他们未预料到,那个一度消失不见的红衣女子,竟然在大家摩拳擦掌之际,突然又从天而降!结果可想而知,沐家大院里,又多了无数死尸。
郁如骞始终是半醉半醒地曚昽着眼,当一切归于沉寂时,他才语气如冰地开口:“我说过,别让我再见到你。”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郁如骞摔碎了手中的酒坛,起身向外走去。
*
9.
从此他不再使剑。任凭一路多少仇家追杀,他全然不顾,只目不斜视向前行。所有刀剑暗器毒掌锁链等等等等,雨点般飞向他,却无一不被身后的女子拦下。就算偶有利器伤到那个人,听到皮肉撕烂的声音,他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
10.
他迷上了一处青楼,停留在那里夜夜笙歌。身边的女子来去如梭,他搂着不同的女子坐在显眼处,放肆地大笑,欢好,狂醉。
而楼外不远处的街头石墩上,红儿一直盘膝而坐,拄着她的长刀。
青楼新来一个绝色女子,唤作月莲。郁如骞偶然看一眼她耳后,愕然失色,从此只要她一人作陪。
月莲的耳后,有着跟沐雨桐一模一样的梅形红印。
那是一个完全不同于沐雨桐的女子,妖艳,狐媚,眼神邪魅似兽,却又别有一番风情。
她朱唇轻扬,蛇妖一样起身为郁如骞斟酒,手中酒壶却被一闪而过的红影击落,月莲吓得花容失色,利声尖叫着躲向郁如骞身后,扶着他的肩,泣不成声。
郁如骞突然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长久压抑的暴怒,他大吼一声,双掌齐出,眼前的红影被生生打飞出去几丈之远,撞在雕花木柱上才止住,掉落在地。
正喝酒赏乐的客人们纷纷惊呼,看着那红衣女子艰难吐出大口鲜血后挣扎着拄刀站起身,一步一颤地走远。
郁如骞收回双手举在眼前,一时间竟然无语良久。
而掌心,似有不易察觉的黑雾迅速散去。
*
11.
直到夜已渐深,郁如骞才终于喝下几口酒,抱着月莲沉沉睡去。
而那妖媚的月连,看着他沉睡之后,却又悄悄起身,点亮了灯。
她手中持一把短剑,立于床边,正欲刺下,床上的人一跃而起,打落短剑,制住了她的死穴。
“你!你?!你不是喝了……”月莲失声惊叫。
“哼。”郁如骞冷笑:“无色,无香,无味,果然是上好的迷药呢。可惜,我郁如骞从不相信别人斟的酒!”当然,沐雨桐除外吧……他心中剧烈一痛。“说,是谁派你过来,是谁让你在耳后点一颗红痣?!”
月莲竟然也冷笑起来:“你如此聪明又能怎样,我大不了一死!”
“死是么?”郁如骞弯腰拾起短剑:“想做烈女子?如果……这张脸让你得以接近我,那么,不要了罢……”
冰冷的利刃紧贴着月莲一张绝色的脸,郁如骞手中再一用力,那张脸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红印。
“不要……”月莲冷汗直下:“我说……”
*
12.
沉花宫???
郁如骞默念着这样一个怪异陌生的名字。
江湖上,杀手组织总是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这又是哪一座庙?
“哼。”月莲冷笑:“你知道了又能怎样,还不是断送了那个死丫头的性命!”
“你在说什么?!”郁如骞的手颤抖了一下。
“她已身中剧毒,怕是神仙也难救了!不过,也是拜你今日双掌所赐呢!”
郁如骞方才如梦初醒,原来,原来白天这个女人放在自己肩头的双手,竟然有如此狠毒的用意!!!
“她一死,除去你便容易多了!死一个雨桐和月莲算什么,告诉你,沉花宫的真正高手,还未出马呢,哈哈哈……”
郁如骞晃了晃头,等等,等等,她刚才说什么?!雨桐……月莲……沉花宫……不可能!!!
“反正你们死期将至,告诉你也无妨。”月莲带着得意的神情,眼神中又有怜悯:“沉花宫的每个女子,耳后都有梅形红痣,包括那个你爱得死去活来的沐雨桐,所谓沐家老爷,不过是沉花宫一个小喽啰罢了!哼,亏你郁如骞自以为聪明绝顶,还不是被沐雨桐迷得神魂颠倒,如果没有那个死丫头拼死相救,你以为你还能活到今日?!而现在,你身边已经不会再有帮手了,你,就等着送命吧!哈哈哈……哈哈哈……”她的狂笑终于被郁如骞掐断了。
郁如骞红着双眼,双拳紧握,身体颤抖不止。不可能……不可能……她是在骗我!!!怎么可能?!那么美丽高贵的沐雨桐,那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那座巍然大气的府邸,竟然全部都是幻觉,都是诱饵?!
而红儿,红儿!!!
郁如骞纵身跃向了窗外无边的黑暗。
*
13.
一路追寻,一路呼喊,郁如骞声嘶力竭,只是他已然忘记,自己呼喊追寻的,是一个无声的影子……
直到东方露白,郁如骞才终于看清楚脚下的斑斑血迹,曲折延伸,去向了更远的树林深处。
他强忍心中的恐慌,顺着血迹一路飞奔,恍然间终于见到那张脸,嘴角流血,正向着他,露出凄然一笑。
红!!!郁如骞用尽全身的力气再次呼喊了一声,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一角破碎的衣袖。
红儿就这么面朝着他,张开双臂,向后仰去。
郁如骞手中的碎布,被山野的风吹得猎猎飞舞,而红儿带着微笑的脸,在云雾间,在草木间,在青山绿水间,终究义无反顾地下坠,远去,消失了……
郁如骞颓然跪下,双手捧起平放在地上的长刀,看着银白似雪光洁如镜的刀身,飞快地蒙上了一层斑驳的铁锈。
南宫夜的声音响彻云霄:“记住,刀是老夫为红儿铸就的,红儿在,刀就在,红儿若死去,这刀将成一堆废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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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所以,此刀名为‘哑刀’。”白须老者语气平静。
捧着刀盘坐在他对面的年轻男子,白衣飘飘,一脸肃穆,良久,喟然长叹一声:“前辈的故事,太悲伤了……”
“呵呵……”南宫夜轻笑道:“你们,可以下山了。”
“红,你要记住,这个男人,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保护他,听从他,至死不渝!”
“年轻人,你要记住,这个女子,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要相信她,否则,她会因你而死!”
老人的声音渐渐远去,红的手被牵在陌生男子的掌心。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山顶,眼神清澈。
*
作者说:
这个故事在脑中已经构思了很长很长时间,后来终于有足够的时间与勇气将它完成。红的样子一直在我眼前电影画面般闪现,我看得见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手指,她的刀。这样一个奇特的女子,这样一个决绝的女子,希望她可以得到故事之外的人的爱。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想把《哑刀》和《醉红颜》的故事延续下去,虽然当初写这两篇时,完全是怀了独立的思想,两篇都是各自作为完整的故事存在的,尤其是《哑刀》的写作手法还稍微有点独特,可能大家看完会觉得奇怪,会不太懂开头和结尾,但其实两个故事的女主人公挺相似的,其中一个已经死去,另一个生死未卜,那么,生死未卜的那个,是否可以带着她们的相似之处,在另一个故事里长久地活下去呢?
于是就有了一部武侠长篇:《少年错》,目前还在创作中……
有人说我写武侠的风格跟古龙很像,嗯,古龙、金庸、梁羽生、萧逸的武侠我都略微读过一些,读的时候其实更注重故事本身,没太在意文笔文风,我自己在写故事的时候,脑子里会有很多类似电影的画面,可能古龙的武侠也是写得很像电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