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周后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从前最喜欢的那件巴洛克梦幻紫 在人群中愉快地游荡 身体的斜后方有一个温柔的影子 正断断续续地讲述着未来某个地方会发生的某件事
她想要回头看清那个温柔的影子 却不受控制睁开了双眼 泪珠纠结着下眼睑 她良久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一 二 三 四 五…”儿时的周后一边为天花板中央花瓣型吊灯的花蕊计数 一边竖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吗 她像一只机敏的小警犬 等待的时间久了 她就光着脚跑去客厅拨电话 借着微弱的月光 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摁下 嘟…嘟…她坐下来继续等待着
等待着缱绻的余晖消散了 等待着炊烟袅袅 等待着手机的提示音突然响起 等待着月亮像果核一样被浓稠的黑夜吐出来 就算是从这小小的铁盒中苏醒了吧 这铁盒中没有生气 简简单单的摆放着家具 若想要躯体开始运转 请制造一些声音吧 打开电视或是打开窗户
“咔” 一扇窗户在四楼打开了 小周后抛下滑板 仰头注视着那面清澈的玻璃 粼粼日光攀附在源源不断 从窗口飘出的泡泡上面 这时 一个圆滚滚的脑壳在泡泡们中占据了一席之地 上面绑着一对羊角辫 率真又可爱 她怎么能一口气吹出那么多七彩泡泡？吹出那么多圆滚滚亮晶晶的七彩泡泡？小周后转身奔入楼道 楼梯间 灰色的水泥地面在眼前绵延 铺陈开来 又从她身边迅速流走了 气喘吁吁地 她伫立在门牌前 叩响了女孩家的门
关上门后 周后去楼下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拉面 傍晚还在开张的店没有什么人 只有一个女孩排在她前面 她匆匆将小票递给拉面师傅
“ 妈 我的辣椒多一些 不要葱花蒜苗”
小芝的面碗总是红彤彤的 这让小周后觉得自己好孤单 二人两相对坐 她呼哧呼哧地进食 直到涕泗横流 面颊上的殷殷红色蔓延到了脖子根 而她用筷子卷起的白花花的面条 上面嵌满了葱花与蒜苗 已经记不得一起在隍庙吃过多少回面了 戏子们早已离开了 昏黄的灯光无精打采的了 它们中的部分疲惫地蜷卧在横梁上了 在餐桌中央投影出一条楚河汉界了 倍感孤单的小周后总是搬着凳子挪到小芝身边 紧挨着她
周后赶紧向右移了移 她要和突然坐在她身边的人保持距离 这个戴着眼睛的男人也赶紧向左移了移 悠长的缝隙沿着桌面顺流而下 在二人中间划分出一条楚河汉界 吞下最后一口面条 周后的嘴巴已经被辣椒刺激的有点发痛了 她匆匆拎起包转身向店门口走去 “手机！”楚河汉界边的男人在身后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真是糟透了
周后非常讨厌别人大声地对她讲话 真是糟透了 他居然隔着两大片脑壳冲我喊话
“能不能把这本杂志借给我”
“可以吗 周同学”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啦”
“嘿嘿”
脑壳们哗啦啦地转过来 神情各异 这恐怕是“看杀”最真实的写照了
有一天晚上 周后看到他穿着一件蓝色卫衣一蹦一跳地从学校后的居民小区穿过 她学着他的样子蹦了两下 又因为用力过猛而不得不后退几步 然而第二天大雪纷飞 学校操场瓷砖上潜伏的积雪就用力将她推进了他的怀中
双臂能清晰的感受到握力 周后低着头 他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鞋尖正朝着自己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片雪白的梦幻世界
“你今天穿的像一团雪球 圆滚滚亮晶晶” 他飞快地在她面颊上糊了一团雪 一边夸张地叫喊着一边大步跑开了 周后抬着湿答答的面颊追上去 掩饰不住笑意
约定的时间早已过去了 方先生迟迟没有出现 周后再次不由自主的机敏起来 是有人推门进来用作提示的风铃在摆动吗 地面上遮挡住灯光的是人影吗 风轻轻掀起窗帘的一角 方先生会从那里飞进来吗 嘟…嘟…嘟… 她换了一个拥有更好视角的位置 继续等待着
电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接通了
“你还过来吗”
短暂的停顿后 方先生在电话另一头笑了
“大概吧”
方先生当然不是从窗外飞进来的 周后正准备推门离开的时候 他好好地推开门 迈开双脚走进来了
“你也想要吹泡泡吗”
门的缝隙被逐渐被画像填充起来了 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笑嘻嘻地跳出门框 她的手湿热有着绵软的温度 拉着小周后向阶梯的另一端奔去
周后坐回原来的位置 方先生挨着她坐在了窗台上 她有点惊讶的看向他 他却并未看她 径直谈论起了自己最新的撰稿主题：梵高说 爱穿蓝色的人秋天收成都不会太差 身着蓝色裤子的Agnes Denes伫立在金色的麦浪中 与资本主义对质的画面实是大地艺术的精华 “就连梵高与毕加索也偏爱这样的蓝色”方先生说 周后很欣赏这样的主题 在锋利的矛盾对质中增添一些柔软的猜想 一如他一贯秉持着的生活态度。
月光本应该浸入她肌肤的每个毛孔 再不依不饶地攀附上她那些细密柔软的神经 催促她与往日零碎的画面准时赴约 但此刻 它们却安静地伏在方煜的脊背上酣然入睡
一种戏剧性的感伤充满了周后的整个躯体 竟不知道自己在留恋什么 挥手转身后 她一蹦一跳地从婆娑的树影中穿过 可她的右脚总是先左脚一步跟上去 于是身体的重力频频无家可归 终于气急败坏地将她推倒了
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再回头的时候 方煜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他的影子移动着 正逐渐变成一个虚晃小黑点 却像是触手可及
披星戴月回到家的方先生 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那时周后惊讶的神色 在他挨着她坐下来的时候 他一边若无其事地谈论起自己的稿子 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她的神情 看得出来她很欣赏这样的主题
然后 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脊背上 大约是看到衣服上有污渍吧 若真有污渍牢牢附着 很大机率那是赴约前汪小明赠予的杰作———他今晚和汪小明在厨房里与鲍鱼 海参 鱼唇 杏鲍菇 蹄筋 墨鱼 瑶柱 鹌鹑蛋们斗智斗勇 用了将近四个小时完成了一道佛跳墙 确认填饱肚子的工序已经完成 从烹饪工具和调味品堆起的小山中掘出手机后 方先生灰头土脸地将未接电话播了回去
而汪小明已经抱着电视跳起了不知名的舞蹈 不是约定明晚见吗 方先生说是的但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就这样
汪小明独自在方煜家完成了一段高难度的 需要与电视机默契配合的“双人舞” 方煜自以为记忆力提前退化了 他穿着疑似收下了汪小明馈赠的杰作的外套匆匆赴约 而周后 今晚将不会再做同样的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