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自作多情的恋。倒霉蛋一生都在暗恋;风光者一生都在热恋。
很小的时候,恋隔壁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青梅竹马, 两小无猜。她皮肤黑里透红赛过黑珍珠,一双大眼睛比夏日夜晚的星星还亮,无论扯猪草,摘黄花,插田,割禾,碰到了,一句清亮的,温柔的“华荣”叫声至今声犹在耳,仿如昨日,甚至全身的战栗还不曾远去。插田直不起腰,弯成了弓,已经很晚了,月上柳梢头,蚊子,蚂蝗,酷暑,劳累一齐来袭,听到这天外来客般的清亮一叫,能不疲惫尽消么?但年龄太小,朦朦胧胧,情窦初开哪能抵得住时光荏苒,世事变迁?她走了,远天远地,在他乡扎根开花结果去了,音信杳无,老死不相往来。她与袅袅炊烟一样成了愁肠百转,杜鹃声声的乡愁。
从小学开始就在一个班,一起当班干部,人如其名,但不知道为什么,说的话还不如动作和眼神多,别人看是打哑迷,两个当事人心有灵犀,配合默契,仿佛天生一对,地配一双,班干部一直当到初中毕业。后来一起翻山越岭去读高中,越大越害羞,一前一后在崎岖的山路上沉默的走着,不曾说一句话,不曾牵一下手,却是一生难忘。拜微信所赐,后来认识了她的老公,终于见了一面,三个人在饭桌上合了一张影,尴尬得要死,仿佛埋在心底的秘密当场曝光。童年乃至少年的往事、激情、压抑与悲伤一齐涌上心头;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白云一齐尽收眼帘……五味杂陈!
读高中时,暗恋已是支离破碎,或者被紧张的学业踢到爪哇国去了。一个活泼的少年自此寡言少语,木木呆呆,整日不说一句话,整日低头埋在那些故纸堆里,比闷葫芦还郁闷。
来到长沙读书,想挣脱了牢笼,来到一片新天地,呼吸新鲜空气,天高任鸟飞,不会有折磨得人透不过气来的该死的暗恋了吧?但跳出狼窝又来到虎穴,何曾想到它是阴魂不散,如影随形!花了一个星期给一个高中同学写了一封信,为了讨她喜欢,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朝圣般虔诚,仿佛每一个字,每一个词,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是她的笑脸,都事关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似的,字斟句酌,思考再三,比贾岛“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的推敲半天还要苦。字迹工整又工整,誊写了三四遍,生怕有什么纰漏。几千字的信,一个格子一个格子的填,横是横来竖是竖,撇是撇来捺是捺,点是点来勾是勾,誊写得手腕发酸,吃饭拿筷子如抽疯。信寄出去后,天天盼信,望眼欲穿,茶饭不思,寝食难安,结果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信掉了吧?又如法炮制一封,一而再,再而三,泥牛入海一晃就是几十年。三年前再见面时,极想问一句,到底收到信没有呀?毕竟是剃头刀子一头热,热脸贴冷屁股,人家不屑一顾,自己自作多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班上有个美女同学,皮肤白嫩扎羊角辫,身材高挑又窈窕,走路风摆柳,说话风含情,一颦一笑勾人魂。洞庭湖的水养人呀!可是,自卑的人自惭形秽,经济拮据,形象又差,穿着邋遢,经常卷着一脚高,一脚低的裤衩,热天背心短裤赤脚走校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红楼梦》里说,妻不如妾, 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越得不到越想,越想越失眠,夜晚睡不着,白天睡不醒。你一闭上眼睛,她就出现在教室,图书室,自习室,食堂,操场……满校园是她的笑声,满世界是她的身影,满梦中是她的彩虹。想入非非,明知是痴心妄想,可就像四季轮回,旭日东升,夕阳西下,谁能拦得住呢?经常想:死了那份心吧,何必让“镜中花,水中月”把自己折磨得恍恍惚惚,神经兮兮?但野火烧不尽 ,春风吹又生,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念如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毫无办法。衣带渐宽终不悔 ,为伊消得人憔悴。四年下来,瘦骨嶙峋,心事重重,终到无计可施,无药可救地步。
以前看《红楼梦》里凤姐戏耍贾瑞,而贾瑞为情所困,“以身殉情”的情节,不太相信一个人会如此一根筋,冥顽不化,非吊死在一棵树上不可。经此一劫,不得不信了。贾瑞对凤姐美貌惊为天人,逐生觊觎之心。凤姐是谁?贾府里头号辣子,心狠手辣,“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就是说她。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好歹,不知死活,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
若是贾蓉,贾宝玉之类,凤姐倒追都有可能,毕竟偌大的贾府,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不算什么事儿。贾瑞又不是公子王孙,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个义学塾长孙而已,面貌猥琐,何必自作多情呢?结果一头栽进凤姐设的“相思局”里不能自拔,羊肉没吃到,反惹一身骚,赔了夫人又折兵。身体垮了,还遭人勒索,欠一屁股债。本来有个和尚给了他一个救命宝贝——风月宝鉴,就是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的意思,浪子回头金不换嘛。但他不思悔改,痴心不改,不愿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最后一命呜呼!尘世间,多是痴心女子负心汉,但曹先生笔下反其道行之,至少是一半一半,须眉不让巾帼。
还好庆幸自己没当贾瑞第二,悬崖勒马,保住小命一条,苟延残喘至今。各位看官,暗恋害死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