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见的第三天,老椿树底下的狗都不叫唤了。
李老栓披着那件穿了二十多年的藏蓝色中山装,肘弯处已经磨得发白。他蹲在河堤上,手里的烟袋锅一明一灭,像只疲乏的萤火虫。天擦黑那会儿他就来了,一直蹲到银河漫上天穹,密密麻麻的星子撒了一天,可月亮该出来的地方,还是那个黑窟窿。不是阴天,星星亮得晃眼,亮得……让人心里头发毛。没有月亮的夜晚,风都是硬的,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远处的老林子黑压压一片,死寂地朝着村子逼过来。
“真他娘的邪性。”他咕哝一句,烟锅子在粗糙的堤岸石上磕了磕,溅起几点火星子,瞬间就熄灭了。
整个村子的人还没睡死,安静得有些反常。往常这时候,婆娘们该在院里扯着嗓子喊贪玩的娃回家洗脸洗脚,汉子们聚在村头小卖部门口,就着二两散装白酒、一碟炒花生豆,能吹到半夜。现在可好,家家户户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灯也不敢开太亮,说话都压着嗓门,像是怕惊动了啥。连最爱闹腾的蛤蟆,都叫得有气无力,有一声没一声的。
月亮,那轮在村子上头挂了多少辈子的老月亮,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没了影儿。
头一晚上,谁也没当真。只当是云彩厚了,或者自己眼花了。第二晚,全村的人差不离都站到了院子里、房顶上,仰着脖子,直看到脖颈子又酸又硬。第三晚,那恐慌就像这夜里湿冷的雾气,悄没声儿地钻进了每家每户的门缝窗隙。电视信号雪花一片,手机屏幕上那个代表信号的“川”形图标时有时无,偶尔刷出来的新闻,官家的说法是“遇到了罕见的星际尘埃云遮挡”,电视里头那个穿西装的专家说得有鼻子有眼。可村里头没几个人信这套。王寡妇撇着她那张薄嘴唇:“哄鬼哩!满天星星一颗不少,单单一巴掌把月亮捂住了?那云彩还长着眼睛、会挑食不成?”
李老栓站起身,捶了捶麻木得像两根木桩子的腿,慢慢往家挪。他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村路上显得格外响,咚,咚,敲在人心上。路过王寡妇家那紧闭的黑漆木门时,他听见里头传来低低的啜泣和含糊不清的祷告声,念的是“阿弥陀佛”。
回到家,院子里,老伴儿坐在个小马扎上,就着堂屋透出的一点微光,摸索着剥下午没剥完的豆子。儿子大庆在屋里头焦躁地走来走去,手机死死贴在耳朵上,一遍遍重复:“还是接不通……城里也乱套了……工地说全面暂停……”
大庆在城里搞建筑,算是个小工头,年前刚盘算着把老房子翻新成二层小楼,钱投进去不老少了,如今工程一停,工钱结不了,材料款还欠着一大截,他整个人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爸,”见李老栓进来,大庆放下手机,脸上是藏不住的焦灼,“你说这,这天上的物件,那么大一个,说没就没了?会不会是……是啥不好的兆头?”
李老栓没接话,佝偻着腰摸到炕桌边,摸出火柴盒,刺啦一声,划亮了一根,点亮了那盏落满灰尘的玻璃罩子煤油灯。昏黄跳动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片黑暗,把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晃晃悠悠。电灯虽然早就拉进了村,但这几天电压不稳,忽明忽暗,还不如这老物件让人心里踏实。
“慌个求啥?”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黄土打磨过的沉稳,“天塌不下来,有个儿高的顶着。没月亮,地里的麦苗就不往上蹿了?明儿个太阳该出来还出来。”
话虽是这么说,可他自个儿心里头的疑云,比天上那些星子还密,还沉。
第四天头上,村里来了几个生面孔。开着一辆糊满泥点子、看不清本来颜色的越野车,穿着灰扑扑、样式普通的夹克,脸上没啥表情,眼神扫过来像带着钩子。他们在村里转了一圈,找了村长,又专程去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里坐了坐,问的都是关于月亮的事——以前有没有见过这种邪乎事?晚上听没听见啥奇怪的响动?村里最近有没有人看着不太对劲?
他们自称是上头派下来的“调查组的”。可李老栓蹲在自家院门坎上,眯缝着眼看着那辆车碾着泥泞开走时,留意到那车轮印子很深,不像普通小轿车的。而且,里头那个个头最高的男人,走路时腰板挺得溜直,两条腿迈开的步子像用尺子量过,那架势,李老栓在很多年前公社民兵大集训时见过。
是队伍上的人。
他心里头咯噔一下。要是单单是星星不见了,或许还能说是天老爷发脾气。可连队伍上的人都悄默声地来了,这事,恐怕比那啥“星际尘埃”要麻缠得多。
又捱了两天,一个消息像地风似的在村里悄悄刮开了:后山腰那个废弃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天文台,最近晚上好像有亮光。
天文台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建的玩意儿,红砖墙早就褪了色,圆顶子锈得不像样子,废弃怕有二三十年了。年轻一辈的几乎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李老栓却记得清楚,半大不小的时候,他还和几个皮猴子伙伴偷偷摸进去玩过,里头空荡荡的,只剩下些拆不走的水泥台子和破桌烂椅,积了厚厚的灰。
这天夜里,估摸着人都睡沉了,李老栓悄悄摸下了炕。他没惊动隔壁屋的老伴和儿子,从院墙旮旯翻出一把老锈的老虎钳别在腰后,又拎了那把跟他半辈子的旧手电筒,披上那件中山装,像一滴水融进了墨汁般浓稠的夜色里。
没有月亮照着的山路,坑洼不平,格外难走。手电光像一把没磨快的钝刀子,软塌塌的,只能切开眼前几步远的黑暗。风穿过老松林,发出呜呜咽咽的响声,像是谁家在哭丧。脚底下碎石乱滚。李老栓走得很慢,很轻,耳朵支棱着,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他感觉自己好像正一步一步,走向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嘴边。
快到山顶的时候,他猛地按灭了手电。前方,那个废弃的圆顶黑影在星空下像个巨大的坟包,但在它旁边,分明支起了几顶迷彩帐篷,影影绰绰有人影在晃动,压得很低的说话声顺着山风断断续续飘过来。帐篷旁边,就停着那两辆在村里出现过的越野车。更让他心里头发紧的是,他看到了几个粗长的、反射着星光的金属管子,架在结实的三脚架上,对着黑漆漆的天空,正在极其缓慢地移动。
果然是在这儿。
他没走正路,凭着几十年前的记忆,猫着腰,绕到天文台后墙根。那里有个隐蔽的通风口,铁丝网早就烂得只剩几个茬子。他趴下身子,像条老狗似的,费劲地钻了进去。
里头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低沉的机器嗡嗡声震得人耳朵眼发麻,红色、绿色的小灯在黑暗里像鬼火一样眨巴着眼。空气里一股子金属和机油混合的怪味。他贴着冰凉梆硬的墙壁,吸着气,一点点往有人声的方向挪。
“波动峰值还是无法预测,能量逸散不规则……”
“目标区域确认……非视觉遮蔽,是……缺失……”
“指挥部命令,消息必须封锁,尤其是对……渠道……”
声音压得极低,断断续续。李老栓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咚咚直撞胸口。那些词儿他大多听不懂,可“缺失”、“封锁消息”这几个字,像冰溜子直接捅进了他心窝子里。
他得赶紧离开。就在他慢慢转身,准备原路退回的时候,脚底下不知道踢到了啥玩意儿,哐当一声响,在嗡嗡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边!什么人?!”一声低沉的喝问,紧接着,好几道白晃晃的手电光柱像刀子一样扫了过来。
李老栓头皮一炸,转身就往通风口冲。身后是杂沓的脚步声和严厉的警告:“站住!再跑开枪了!”
他哪里敢停,拼了老命地跑,肺叶子像破了的风箱,呼哧呼哧拉得生疼。钻出通风口,连滚带爬冲下山坡,酸枣棵子、荆棘条子刮破了脸和手,火辣辣的,他也顾不上了。直到确认身后确实没人追上来,他才两腿一软,瘫坐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张着大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喘气。
刚才那一通慌不择路,他跑到了山坳的另一边。这里有个看林人早年废弃的破窝棚,屋顶塌了半边。他刚想撑着站起来,却听见那黑黢黢的窝棚里头,传来一声微弱的、带着痛苦的呻吟。
他心里一紧,摸出别在腰后的老虎钳,警惕地凑过去。借着微弱的天光,他看见墙角草堆里蜷着一个人。头发花白,乱得像草鸡窝,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脸上带着伤,气息弱得跟游丝似的。
李老栓眯着眼仔细瞅了瞅,认出来了——是邻村的陈老先生!以前在省城大学里教书的,退休了回老家养老,是个天文迷,家里头摆满了各种望远镜和厚本书。村里人都说他学问大得上天,就是脾气有点各色。
“陈老师?您,您咋搁这儿呢?”李老栓蹲下身,压低声音问。
陈老先生艰难地掀开眼皮,浑浊的眼睛看清是李老栓,猛地亮了一下,像是回光返照。他一把抓住李老栓的手腕,那手冰得像铁钳子,没一点热乎气。
“老,老栓哥……”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他们,他们抓我,我瞅见,瞅见了……”
“瞅见啥了?月亮到底咋回事?”李老栓急急地问。
“月亮,月亮不是让云彩遮住了……”陈老先生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带血丝的沫子,“它,它是让人给‘关掉’了……”
关掉了?李老栓像被雷劈中了天灵盖,浑身一麻,愣在原地。啥意思?月亮还能像个电灯泡似的,说关就关了?谁有这本事?
陈老先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从贴身口袋里哆哆嗦嗦摸出一张揉得皱巴巴、被汗浸得半透明的纸条,死死塞到李老栓手心里。他那眼神里头,满是说不出的恐惧,还有一种快要烧起来的急切。
“藏好……千万,不能叫他们……”
话没说完,他抓住李老栓的手猛地一松,垂落下去,眼睛里的那点光,彻底散了。
李老栓心头怦怦乱跳,伸手探了探鼻息,没了。他不敢再多停留,对着陈老先生尚且温热的遗体,匆匆鞠了个躬,把那张滚烫的纸条死死攥在手心,转身再次扎进了无边的黑暗里。
回家的路,变得又长又吓人。手里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得他手心发烫。月亮被“关掉”了?被谁?用啥法子?为啥要关?陈老先生为啥被抓?他到底瞅见了啥?无数的疑问像马蜂一样在他脑子里乱窜。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平时没人走的荒僻小径绕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像一缕影子似的溜回自家院子。圈里的老黄牛打了个响鼻,算是打了招呼。
他没声张,像往常一样,拿起扫帚默默地扫院子,又给牲口添了把草料。但眼神总是不由自主地往村口瞟。果不其然,天刚大亮,那辆越野车又来了,那几个“调查员”在村长的陪同下,脸色比上回更难看,挨家挨户地盘问,语气硬邦邦的,问昨晚有没有人出门,有没有看见啥生面孔,或者听到啥动静?
轮到李老栓家时,那个高个子“军人”两道锐利的目光跟刀子似的,在他脸上剐了好几遍。李老栓感觉自个儿的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他努力让脸上的皱纹像平时一样,沟是沟,坎是坎,不带一丝波澜,只是木然地摇着头:“人老了,觉沉,耳朵也背,啥也没听见,啥也没瞅见。”
等人走远了,他回到自己那间昏暗的里屋,反手插上门闩,这才敢凑到煤油灯下,颤抖着展开那张已经被手心的汗濡湿、带着体温的纸条。
纸条上的字迹潦草不堪,显然是仓促间写就,除了陈老先生临断气时说的那句“月亮被关掉了”,下面还有几行更小的字,像是一些曲里拐弯的算式和符号,他一个也认不得,只在角落看到两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像是注解:
“能量……虹吸……”
底下还有一串像是坐标的数字。
李老栓死死盯着那两个字——“虹吸”。他想起小时候用橡皮管子从油桶里吸柴油,一头插进油里,一头用嘴一吸,再往下一放,那柴油就顺着管子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能量虹吸?有人在用看不见的管子,“吸”月亮的力量?
这念头太过吓人,让他自个儿都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把纸条小心翼翼地折了又折,塞进炕席底下最隐秘的一道裂缝里。
接下来的日子,村庄像是在一口慢慢冷却的大锅里熬着,表面平静,底下却咕嘟着不安。月亮依旧没有露面。夜晚变得更黑,更漫长,风吹过来,带着一股子入骨的寒意。地里的玉米叶子好像也没那么绿了,耷拉着脑袋。人们的脸上,失去了往日里那种被太阳和月亮共同滋养出的光彩,变得灰扑扑的,眼神呆滞。连大庆,也不再没完没了地念叨他的工程和欠款了,常常一个人蹲在门槛上,望着锅底一样黑的夜空,一蹲就是老半天,不知道在想些啥。
只有一个人,跟没事儿人似的。
是李老栓六岁的小孙女,丫丫。
丫丫好像完全没被这没月亮的天影响到。她依旧每天像只快乐的小雀儿,跑进跑出,用她那盒快秃噜皮的彩笔,在废作业本背面画些歪歪扭扭的太阳、小鸟和小花。不过最近,她画里头多了月亮。弯弯的月牙儿,圆圆的玉盘,还用明黄色的笔涂得满满登登。
这天傍晚,吃罢晚饭,天已经黑透了。屋里开着那盏昏黄的电灯,电压还是不稳,灯丝一会儿暗红,一会儿又猛地亮一下,晃得人眼晕。丫丫趴在炕桌上,小屁股撅得老高,又在画画。李老栓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看着孙女那专注的小模样,心里头那片沉甸甸的乌云,好像被这小人儿撬开了一丝丝缝隙。
忽然,丫丫抬起头,眨巴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李老栓:“爷爷,你看我画的月亮,亮不亮?”
李老栓心不在焉地应道:“亮,咱丫丫画的月亮,最亮堂。”
丫丫却放下彩笔,伸出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指头,没有蘸一点颜料,就在空中,在那张被昏暗灯光笼罩的炕桌上方, 认认真真地、慢慢地“画”了一个圈。
奇迹,就在李老栓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随着她那小手指头的移动,一圈柔和的、暖融融的鹅黄色光晕,就那么凭空浮现出来,稳稳当当,不闪不灭。那光晕越来越实在,最后竟成了一轮小小的、散发着朦胧光华的圆月亮,就那么悬停在炕桌上方一尺来高的地方!那光芒,清澈、温润,带着一种李老栓熟悉到骨头缝里的、属于真正月亮的清辉和安宁,一下子就把屋里的昏暗和压抑驱散得干干净净。
李老栓的烟袋锅“啪嗒”一声掉在了泥地上。他张大了嘴,下巴颏都快掉到胸口了,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地盯着那轮悬浮着的、由光芒凝聚成的、只有饭碗口大小的“月亮”,大气都不敢出。
在灶间收拾碗筷的大庆和儿媳也瞅见了,惊得手里的碗差点摔了,僵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丫丫看着家人们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甜甜地笑了,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小脸上满是得意。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将那轮小小的、光做的月亮虚虚地“摘”了下来,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宝贝,递到李老栓眼前。
“爷爷,给你。”她的声音清脆得像刚出谷的黄莺,带着孩子特有的、不掺一丝假的纯真,“月亮一直在我口袋里呀,我怕它跑丢了,就把它好好装起来啦。”
李老栓浑身都在抖,那双刨了一辈子黄土、粗糙得像老树皮的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想去碰,又猛地缩回来,生怕一碰,这梦一样的景象就碎了。那轮小月亮在丫丫的手心里,散发着稳定而柔和的光,照亮了她红扑扑、带着细密绒毛的小脸,也照亮了李老栓那张被岁月和震惊刻满沟壑的老脸。
他猛地想起那张纸条上的字——“能量虹吸”。
难道……难道被那看不见的管子“吸”走的,不光是月亮撒下来的光,还有大人们心里头对它的念想、对它的那份挂记、它在人脑子里存在的那个“影儿”?而娃娃们,因为心思最干净,还没被这俗世搅和浑了,反而留住了这份最根本的联系,甚至……不知不觉里,有了点儿大人们想都想不到的本事?
丫丫看爷爷光看着不动弹,便小心地将那轮小月亮收回来,轻轻放进了自己那件小红花褂子的口袋里,还用小手轻轻拍了拍。口袋那块布面,立刻透出一团朦胧而温暖的光晕,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好啦,”丫丫拍拍小手,像是完成了一件顶顶了不起的大事,“等天上的月亮睡醒了,睡够啦,我再把它放回去,挂得高高的。”
李老栓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低矮的、熏得发黑的屋顶,投向那片虚无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夜空,望向那个曾经悬挂着一轮明月的,如今空空如也的位置。
月亮去哪儿了?
它或许,压根就没去啥远处。它只是睡着了,暂时躲起来了,在一个娃娃干干净净的口袋里,做着甜甜的、光明的梦,等着有一天,被这些最纯净的心,重新想起来,被那双最柔软的小手,温柔地、稳稳地,送回到那片属于它的、浩瀚的星空老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