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小黛刚出生没多久,珍和立昌就带着她去了陌生的城市。作为一穷二白的农民工,珍和立昌从低贱的收废品工作做起,辛辛苦苦地攒着每一分钱,期盼过上好日子。五年后,他们在老家盖起了一座三间屋的平房,一夜之间从村里的贫困户变成了人人羡慕的对象。
珍是个好强的女人,她对丈夫立昌说:“房子是盖起来了,可是手上的存款也花光了,咱还得像以前一样加紧挣钱,别让人家小看。”于是两口子继续在异乡打工,小黛则送去了当地的学前班。
小黛迅速地适应了学校生活,她结交了朋友、学会了写字,还赢得了老师的欢心。有一次开完家长会从学校出来,珍显得异常兴奋。她把小黛抱起来轻轻放在爸爸收废品的三轮车上,提高嗓门说:“咱得供小黛好好读书,老师说她是读书的料。以后考上大学,她就是咱村第一个大学生了,能吃商品粮,多风光啊!”立昌应了一声,说:“好啊,不能再像我这样了。”
夫妻二人租住在一间小而简陋的屋子里,邻居都是外地人,做着贫贱的营生。珍把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一张大炕靠着窗户,就是一家人吃饭、聊天、睡觉的地方。地下常常堆着一些回收的废品——旧衣服、旧电视、旧家居,有时小黛从里面扒拉出来几本掉了皮的小人书,似懂非懂地看。
一天晚上吃过饭,小黛正蹲在地上翻一本又旧又脏的连环画,一个穿黑色风衣的叔叔突然来访,妈妈激动得喜出望外。“哎呀老弟,这么长时间都没见你了,你咋一直没消息了呢?你看这老惦记着,就是不知道去哪儿找你!”
穿风衣的叔叔是珍娘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很多年前就来这个城市打拼了,也是靠收废品起家。他比珍小一岁,比立昌大一岁。最初就是在他的帮助下,珍和立昌才得以在这陌生城市扎下根,并有了一份营生。说起来,小黛家能过上今天的生活,还得感谢他。
“呦,小黛都这么大了!”小黛回头望了望他。“嗯,比小时候白了点。我说珍姐,你们这几年混得不错啊,听说老家都盖了房子了。”
珍笑嘻嘻地捧过来两盘小菜,立昌拧开一瓶二锅头斟满了两杯。“哎,盖了房子不假,可是手上又一分钱没有了。这不,还得从头来干。来,常发,兄弟敬你一盅。”
常发一饮而尽,往嘴里塞了几粒花生米,抬起头环顾一下四周,又打量一下立昌,问道:“生意怎么样?”
“没有以前好干了。现在老乡来这儿干这一行的越来越多,以前去的好些小区、街道,现在都收不到货了……唉,也不好撕破脸跟老乡争。”
“啥老乡不老乡的!你不好意思跟人家争,人家就好意思骑在你头上。谁像你一样,专门跟钱过不去啊!”珍提起这茬就着急,“你看看,常发,他就是一直改不了这个性子。做生意又不是唱戏,斯文客套有啥用。这都出来五六年了,他还是改不了以前那老一套。”
“嗐,毕竟是从小搞艺术的,跟咱们这俗人不是一类啊!”
“什么搞艺术的,剧团里待两天,戏台上唱几出,那就不得了了?刚结婚那会儿,我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窝在他妈妈家的厨房里。都那样了,他还说什么,咱不要家,咱要跟着剧团唱一辈子戏。你说他傻不傻?要不是因为生了小黛,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到现在他还死守着戏台呢!”
“这不这几年也好了吗?”
“好啥好,这几年逼着他出来打工,每挣十块钱至少得让他漏出去五块钱,但凡他有一点儿做生意的头脑,我现在两套房子也盖起来了!唉,真是被他气死了!”
立昌垂着头不说话,常发见状赶紧笑着举起酒盅:“来,姐夫,碰一个!”
放下酒杯,常发用手抹了抹嘴,稍微压低了声音说:“珍姐,实不相瞒,我今天来这儿,其实是有个赚钱的门路想介绍给你们。”
珍正要去打水给小黛洗漱,听到常发的话眼睛一亮,回身坐在炕边,往常发跟前侧了侧,急切地问:“啥门路?赶紧说说!”
常发说他最近认识了一个大头,专收废钢料,这人出手阔绰,收购价格是市场价的两倍,而且是常年收购。如果按市场价回收一吨废料,转手再卖给这个大头,一次就能赚不少钱。常发把身子往珍和立昌身边侧了侧,一只手放在嘴边小声说:“我做了俩月,已经挣了一万多了。”
“可上哪去收那么多废钢料呢?”珍问道。
常发微微一笑:“城西北的工业区,里面有家大炼钢厂,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一到下班的点,你就去工厂后门那条道的岔口处守着,也不要吆喝,就写个回收废钢废铁的小牌子往那儿一放,等着吧,自然有人找你。”
“可是,工厂老板要卖废钢,也不会找我这小贩子吧?”立昌问。
“你怎么那么笨呢?不是工厂老板,是那些工人会找你。两千多号人哪!哪怕有两百人,一人拿出来个半斤八两的,不出十天,轻轻松松就能收上来一吨了。”
“那也不能有那么多废料让工人拿啊。那么多人,每人拿一点,慢慢的还不把厂拿空了呀!”珍半信半疑地问。
“嗐,珍姐啊,你这就是没见识了。那钢厂有多大你知道吗?那炼钢厂里头的大仓库一个连一个,跟山似的,每个里面少说也有几万吨钢吧。我们回收它几吨的边角料,能算个什么事呢!”
立昌在一旁若有所思:“那,那工人不就是偷吗?他们把厂里的废钢偷拿出来卖给咱们,咱们再卖了赚钱,这不成了销赃了?”
“唉,立昌,看你说的这话!什么偷啊、销赃啊,这屎盆子我可受不起啊。你想啊,我们就是本本分分做生意,他谁爱来卖,谁爱来买,咱们不用管也管不着。他卖过来的东西是啥来路,人家买走做啥用途,也跟咱没关系。那些公义啊、正直啊的假道学都是戏文里唱的,想多了累!”
常发走后,珍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一大早,她红着眼睛郑重其事地跟立昌说:“立昌,咱干吧。眼下这生意越来越难,你也不是那能闯能拼的,要是慢慢挣不到钱了,咱还得灰溜溜地回老家。回老家也是死路一条,亲戚朋友还是要笑话咱。可要是这个生意靠谱,咱说不定能很快赚上一笔,到时候回老家投资开个店铺,慢慢盘活了,咱就不用在外奔波了,以后我就守着生意,供小黛上大学,你呢也可以重拾你热爱的戏曲,重登舞台。”
立昌被珍最后一句话触动了。他出门送小黛去学校,朝阳照在路两边的白桦树上,小黛看见爸爸的脸在树影间一明一暗,眼神像朝阳一样闪烁。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小黛很少见到爸爸了,他总是早早地出去,很晚才回来。妈妈则整天拿着一杆秤坐在一堆废钢里忙活,活像一只筑巢的母鸡。小黛在作文里写道:“妈妈的手又黑又硬,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可是珍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夸她写得好。每隔一段时间,夜里就来一辆小卡车,爸爸妈妈就急急忙忙地把拥挤的屋子清空。第二天妈妈的心情就会变得出奇地好,给小黛买零食、文具和公主裙,带她去公园坐旋转木马,像城里孩子一样。小黛觉得比以前快活多了。
可是,一个初夏的夜晚,快活的日子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这天晚上,小黛已经在珍身边睡着了,突然立昌撞门进来,脸色惨白,浑身是汗,气喘吁吁地冲着珍说:“出事了,警察抓人了!我去老张家躲一躲,你赶紧把钢藏了!”说完撞上门就跑,留下珍在难闻的汗味中错愕。
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之后,第二天两个警察敲开珍的房门,请她去派出所“坐一坐”。刚一进门就看见立昌红肿着脸被拷在椅子上,头发凌乱,衣服破烂,嘴上还挂着血。珍心里咯噔一声,好像被人割断了脚筋一样,瞬间坐地上了。她瞪着眼看着立昌,立昌也惊惶地看着她,像一只待宰的鹿。
那天晚上,妈妈是被邻居抬到炕上服侍睡下的。小黛吓坏了,不知道妈妈怎么了;她问妈妈,妈妈也不说话。哭了一阵子后,小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不知多久,她突然被一股难闻的味道呛醒,扭头看见妈妈靠在窗边,手里正夹着一根烟,颤颤巍巍地往嘴边送。小黛以前从没见过妈妈抽烟,也从没见过这么冷峻的妈妈。银白的月光笼罩在她瘦小的身上,齐耳短发打着一个个卷,她越来越频繁地把烟往嘴边送,每吸一口,似乎就变大一点。
第二天,珍早早地起床梳洗,还画了淡妆。她把小黛托给邻居照管,从褥子底下拿出两卷钱塞进包里,一出去就是一天。没人知道那一天她去了哪里、见了哪些人、做了什么,只是晚上小黛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妆花了,眼睛红着,嘴巴青紫着,把手提包往炕上狠狠一摔,骂道:“都他娘的婊子养的!要你们这些男人有啥用,一出事个个都成缩头乌龟!”然后坐在炕边开始小声哭,接着呜呜地哭,接着又嚎啕大哭。小黛站在旁边也不知所措地跟着哭,边哭边问:“妈妈,你咋了?”妈妈拖着哭腔像唱戏一样说:“你爸,啊啊,要坐牢了,啊啊啊……”
接下来一段时间,珍又断断续续地托关系找后门,给警察局的张三送礼,给法院的李四送礼,可越送,珍的脸色就越阴沉。她打长途电话给小黛姥姥,哭着说:“不行了,我看立昌这次是非要进去了。也不知道得多长时间。妈呀,我可咋办啊……”电话那头,小黛姥姥挺着哮喘的小胸脯,说:“丫头你别哭,哭也没有用。我给你出个主意……”
那天夜里,珍很晚都不睡,也不让小黛睡。等到凌晨一点,她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立昌穿过的外套,抄起一根晾衣撑,拉着小黛上了房顶,嘱咐她说:“我说一二三,你就喊:‘爸爸,回来吧!爸爸,回来吧!’一直喊不许停。”珍爬到屋脊最高处,用晾衣杆挑起外套,高高地举起来,一阵风吹过,衣服像帆一样鼓起,珍大喊一声一二三,接着就听到一大一小两个女人的声音在黑夜中飘荡:
“立昌,回来吧!立昌,回来吧!立昌,回来吧!立昌,回来吧!……”
“爸爸,回来吧!爸爸,回来吧!爸爸,回来吧!爸爸,回来吧!……”
许多年后,小黛对那个神秘夜晚依然感到莫名兴奋。那个下弦月夜晚,妈妈在黑色的槐树底下踮起脚、高举帆的倩影,像极了一个神话。
糟糕的结果无论如何还是来了。
法庭开庭审理,立昌要被判刑坐牢。珍带着小黛出庭,在路上叮嘱她说:“等会儿见到你爸,你可一定要哭啊,法院的人心一软,兴许能让你爸早点出来。听到没有?”小黛看着高高的墙不回答。立昌出现的时候,剃着光头,戴着铐,穿着灰色制服,缓缓地往下面寻觅着。他看见小黛,穿着绿色的外套,像一棵小树。他看见珍,齐耳短发打着一个个卷。
小黛悄悄地跑出来了。她觉得爸爸剃光头很帅,这让她哭不出来。她在初夏的阳光下游荡,爬上高高的楼梯,在栏杆间钻来钻去,像一只绿色的小鸟。法庭上,立昌正看着珍,珍也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