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华何光

这是阿若第一次随父亲进宫,她才六岁,只懵懵懂懂的觉得这高墙深院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父亲进来这里之后,一向温和的脸庞立时严肃起来,而阿若最怕这样的父亲。是以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迈着小腿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

一路上,见到的尽是些太监和宫女,阿若听够了太监尖细和宫女诺诺的跪拜声音,只觉得有些烦闷,不自觉的轻抬起头四处张望。

忽见前方有一小少年在慢慢走着,穿着简单,虽朴素却也干净,阿若只觉得他与这富丽堂皇的宫殿格格不入。

阿若的父亲是当今丞相,权倾朝野。阿若是丞相府尊贵的嫡二小姐,虽然才六岁,但最是鬼灵精怪,丞相对她很是宠爱。阿若上面还有一个大哥逸华,是拥用军衔的副将,常年驻守边境,守护着龙煦国的一方百姓。

阿若在家时每天都有官员来拜访父亲,一来便与父亲在书房待上许久。而阿若的娘似乎很不喜这样的情况,每次那些官员来时,她都愁眉苦脸,连连叹息。

在皇宫御书房内,当朝天子先是一脸悲痛的向阿若父亲传达了一个消息,逸华在一座小城内被敌国玉阳军所困,半个时辰前,从战场上传来的加急战报表明,逸华因没有撑到援军来救,又突袭失败,已兵败人亡!

这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丞相陡然听到这一个消息,差点身形不稳。

阿若并不知道兵败人亡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天子继续说,为了补偿丞相失子的痛苦,他决定将丞相府二小姐封为璃阳郡主,从今往后就养在宫中。

丞相府二小姐自就是在一旁发愣的阿若,她听到天子这话,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但她看到父亲紧皱的眉头,以及对她轻轻摇摇头。她也就不说话,反正父亲是不会害她的。

阿若在这宫中已过了十天,虽然这宫中的太监宫女们都对她极为客气,但她还是想家中的阿爹阿娘。这里的人都恭敬的称她郡主,从没有一人亲切的喊她阿若。

这一日,晴空万里,正是春意盎然的好日子。阿若在院中懒洋洋的晒太阳,忽然瞥见院中开的极好的几朵桃花,却是起了玩心,起身就要出去逛逛。

刚离了院门,还未走多远,便看到有太监从隔壁院子出来,说着:这九皇子,虽说不得宠,可如今生病,还是找太医来看看为好。

阿若一听就想到了平日里缠着三叔听到的那些故事:最不得宠的九皇子、嚣张跋扈的越贵妃……一时间就觉得讶异,在这住了这么些天,从不知隔壁竟住了个皇子。虽说是皇子,但自己好歹也是郡主,若我去找他玩,应该也是可以的,阿若心里想。想着就要去看看这九皇子。

一进去,阿若就发现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小少年有些熟悉,忽然想起来这不是自己初进宫那天看到的小哥哥吗?原来他是个皇子啊!

“你是谁?”少年睁开眼之后看见阿若。

“我是丞相府二小姐林若华,你可以叫我阿若。”阿若笑嘻嘻的说,她并没有说皇帝给她的称号璃阳,只是希望在这宫中能有一人唤她阿若。


九皇子名龙星轩,他的母妃本是最得宠的淑贵妃,因生星轩时难产而死,不曾想皇上被爱意蒙蔽了双眼,竟认为是星轩克死了他母妃,是以星轩一生下来就将他抱给一个宫女,任由他自生自灭。

阿若与星轩逐渐熟悉起来,阿若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冷清的皇宫里找到了一个玩伴,于是每天都蹦蹦跳跳的去隔壁院子缠着星轩。

星轩看书,阿若便在一旁舞墨,直到把自己的脸上衣服上都沾上了墨汁。

星轩练字,阿若便在一旁翻书,直到趴在书上酣然大睡。

星轩觉得阿若异常黏人,每次她来面上都有不耐,但还是每每为阿若洗干净小脸,披上一件衣服。

星轩自小便习惯了独自一人,也习惯了将自己的内心封闭起来,如今却因这个突然闯入的小丫头渐渐打开了心房。也许是因为孩子之间最是单纯,在这高墙深院中最是珍贵,星轩觉得他或许捡到了一个宝。

阿若七岁时,在这皇宫里度过了她的第一个生辰。星轩送了她一幅字“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阿若问这是什么意思,星轩看着她的眼睛说:若华,若木之花,你父亲给你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希望你既有男子般的坚韧,又有女儿家的姿态。

阿若八岁时,星轩送她一个亲手做的纸鸢,只因她曾经说过,大哥以前经常陪她放纸鸢。

阿若九岁时,星轩将自己院中栽满了桃树,只因她喜欢桃花,喜欢桃子。

阿若十岁时,星轩为她描了一副丹青,上面的人儿眉眼稚嫩却依稀可见长大后的倾城之姿,画上题的还是那首词“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阿若渐渐长大,也明白了自己在宫中的处境,不过是一个形同被监禁的挂名郡主,又与星轩走的极近,其他人见了,也只感叹是一对可怜人。

但阿若可不管这些,在她眼里,星轩什么都是极好的,长得极好,读书也极好,写字也极好,画画也极好,最重要的是,对她也极好。

转眼间,阿若已十五岁了,女子及笄之年,皇上特准许阿若回丞相府住上一段时间。阿若好高兴,阿爹和阿娘还是如记忆那般,只不过阿爹鬓间多了少许白发,阿娘眼角添了几许细纹。

这一年,阿若本以为又是平平淡淡,却不料,皇上突然驾崩,听闻是夜里吐血,太医竟束手无策。皇上素日里身体很好,并没有立下太子,此番病发之后就陷入昏迷,更是没有留下遗诏,这样一来,现下的十二位皇子中,由谁来做这皇位,便成了一个难题。

一时之间,京城中风云变化,人心惶惶,阿若身处宫中,深刻感受到太监宫女们时刻小心翼翼的模样。

没有想到的是,丞相几日后忽然召集官员,称一国不可无主,而九皇子天资聪颖,又贤德善良,是最适合这皇位之人。

星轩就这样被人推上至高之位,穿上皇袍,受众臣朝拜。

继任皇位之后,星轩只问了阿若一句:你可愿为后?做我这后宫之中唯一的妻子?

册封皇后的那天,阿若穿着大红喜袍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精心装扮过的女子,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笑容。

阿爹却忽然进来,问阿若,你当真要嫁他?阿若毫不犹豫的点头:爹,我就要他!那一刻,阿若发现阿爹的眼中好像有什么莫名的神情,只那一瞬,终没有细想。

婚后的生活阿若觉得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只不过寝宫搬到了凤华宫,以前每天总陪着星轩看书,而如今陪着星轩批阅奏折。

阿若想,若是就这样一辈子悠悠到老,倒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一天,阿若正在宫中悠闲的晒太阳,想着星轩昨晚对她说的话,忽的露出羞涩笑容。小翠却忽然闯进来,慌慌张张的道:皇上带人包围了丞相府!

阿若永远也不会忘了那天的情景,记忆里温馨的丞相府,被一片血腥覆盖,而在那些血腥的中央,星轩站在那里,手中举着一把剑,那把剑插在了阿爹的胸中,地上还躺着满身是血的阿娘。那一刻,阿若只觉得天旋地转,所有的画面都失去了声音,只剩下阿爹阿娘狰狞的脸与回头露出惊恐面容的星轩。

阿若醒来之后,是在凤华宫,身旁坐着星轩,阿若也不看他,更不管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只是空洞的看着头顶的红鸾帐,道:放我走。

星轩听到这话,手一紧,沉默片刻后说,阿若,你若是恨,便恨吧,我不会放你走的。

在那之后,星轩每天都来凤华宫坐上片刻,只是阿若再也没见过他。

三年后,邻国玉阳国派使者拜访龙煦国。玉阳国君主一向有野心,这二年,两国边境战事不断,不知这次派遣使者倒是何意。

令星轩大惊的是,接待使者的宫宴行到一半,阿若突然出现,并称自己先前身体抱恙,未曾出席宫宴,现在特来敬杯酒。

这之后,阿若对星轩恍如当初,只是以前爱笑的眉眼,如今再也不笑了。星轩贪恋这一时的温暖,纵是心中有万千疑问,也都压在心底。

星轩自以为就这样也不错,至少阿若不再对她避而不见。

之后,玉阳国大肆进犯龙煦国,一路所遇城池竟势如破竹,不过三五日的时间,就已占领边境大大小小十几座城,很快就要打到中原来。

朝堂之上,文武百官齐齐发声,要求皇上快快点兵,势必要挡下玉阳军。这时,阿若竟出现在高堂之上,道:如今百姓已是人心慌乱,时间一久,必定会内忧外患,而若想安定民心,就需皇上御驾亲征,亲自去打败这玉阳军了。星轩一怔,阿若,这便是你想要的吗?我答应便是。竟也不顾其他百官的反对之声,直接退朝。

朝堂之下,阿若面对着星轩炯炯的目光,终是别开视线,淡淡道:我会陪你一起去。

战场之上,千般诡计,就如谁也想不到,坐镇在后方的皇后会突然被敌军掳去,以此来威胁皇上。

入夜,累了一天的士兵都倒地长睡,只有那些负责守夜的士兵还在继续巡逻,谁都没有察觉龙煦国的皇帝已不在城中。

黎明之前,玉阳军的帐篷外,空无一人,只有燃了一夜的木堆还时不时蹦出三两火星。

关押龙煦国皇后的帐篷忽然被剑挑起了一角,而后好像有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星轩看着被绑在柱子上的阿若,发丝凌乱,一脸灰尘,只慌张的说道,阿若,阿若,不要怕,我来了。

星轩带着阿若刚逃出玉阳军营地,阿若却突然拔出剑刺入星轩的腰腹,而星轩竟避也不避,阿若震惊的看着他。

星轩忽然笑了,我早该想到的,自那使者来之后,你变得如此反常,我潜入玉阳军营地救你,竟如此轻松。

也罢,这一剑就当是还与刺你父亲的那一剑。

可是阿若,有些事情,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装作不明白,你到底还要将自己困到何时?

他说,你父亲在书房中与那些官员密谋的是叛变之事。

他说,你大哥逸华是被先皇用计杀死的。

他说,你父亲为与你大哥报仇,十年如一日的命人给先皇下毒。

他说,你父亲拥我上位,只不过是认为我容易控制。

他说,我没有杀你父亲,他是自杀。

他说,你父亲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好好待阿若。

他说,你想要这龙煦国,问我要便是,我又怎会不答应。

三年后。

龙煦国大战过后,经过休养生息,国力逐渐恢复。大皇子继位,体恤民情,削减苛赋,百姓一片叫好。慢慢的就无人想起当年亲自带兵出征的先皇星轩,有人说他是在那次大战中与先皇后一起身亡,也有人说他在大战后与先皇后一起归隐。

这之后又两年,在离龙煦国百余里的一座无名山头上,一名猎人正小心翼翼的踩着脚下的树叶,慢慢的靠近前方的兔子,却忽闻不远处有孩童声悠悠传来:“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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