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阳光永远是明晃晃的,装载机的轰鸣声由远而近,一斗尘土倾泻,烟尘滚滚,我的眼前,一座新坟。
跪在前面的小姑,哭得声嘶力竭:爸,一路走好,一路走好啊……
我的眼泪也默默的滑落眼眶,我并不懂得该怎样去表达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只好在烈日下在漫天的尘土里,一动不动的跪着,寄托我最后的敬意。我也在心里诉说:如果有彼岸,我亦心同小姑,愿公公一路走好。
唯此刻,亲眼见公公掩于黄土之下,也在管事的先生要求之下,亲手捧了土撒在棺椁之上,我才真正明白了一件事。
从此以后,生死契阔,再也听不到公公浓浓的川音,再也看不见公公一脸憨厚的笑容。
阳光耀眼,湛蓝的天空下柳絮随风轻扬,孩子们背着书包匆匆前行,马路上的地砖干净的仿佛抹了一层油。在路的尽头右拐走过斑马线是三道岭最大的超市,过了超市再往前走百来米是菜场,菜场的门口,那家维吾尔族的小伙子烤出的囊饼最好吃。一切都那么熟悉,跟四年前我来过时不曾有所不同。
世界不会记得,新疆不会记得,三道岭也不会记得,有一个平凡的老人,他走了。
于是我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想要记下公公生平二三事,尽管我跟公公相处的日子加在一起也不足半年。
20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公公婆婆。那时的世道,谈婚论嫁尚不在意房子,只流行买金子做的首饰。婆婆带我们去商场的金柜,为我挑选首饰。我相中了一条细细的颈链,公公着急地指着柜子里最粗的那一根说:阿乔,要这个,这个好看。
我在心里想,那是拴狗的好吧,俗!
我正在寻思怎么用一种比较好接受的说法来坚持自己的意见。婆婆率先跟公公争执起来:听阿乔的,你懂啥?
……
我在一旁默默的听他们两个人争来争去,婆婆以为我大概走神没注意,悄悄的压低声音跟公公说:傻瓜,细的便宜!
就这么一件小事,就是我公公婆婆一辈子处理各种事情的缩影。公公特别善良,见人就掏心窝子。婆婆特别精明,算盘总是写在脸上。要问我站在哪边?我得站中间。如果不是婆婆精于持家,以公公的性格,家里估计什么也剩不下。
不过,年轻时候的阿乔也是个淘气鬼,打定主意要气一下我可爱的婆婆。买完细细的金链子,我还要了一颗红宝石的坠子。
三年后,公公婆婆再一次来到宜昌。这一次公公大约呆了一个月的时间,然后他自己先回新疆,留下婆婆给我带孩子。这一个月是我与公公相处最长的一段时间,那时他已经不幸患上糖尿病。我带他去医院查血验糖,带他去看牙医。人们总把我当做他女儿,当然,他待我也是如同女儿一般,感情很好。
谁知道公公一走,我们婆媳矛盾升级。婆婆一生气就要甩手回新疆,估计她先打电话跟公公告了我的状,等我跟公公打电话时,公公再不像从前那样亲切,不容我多说,他只简短说:让她回来吧!
于是婆婆走了,留下不满周岁的娃,正是寒冷冬季,我万般无奈,在菜市场请了一个卖菜的奶奶帮我带孩子。一个月下来,孩子的脸蛋被寒风吹成了两块黧黑的树皮。
菜场是绝对不能呆了,我的娃只有一岁就上了幼儿园,无论如何幼儿园没有寒风。第一天我下班去幼儿园接孩子,我才进了院子,就听见我儿子在四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一口气冲上四楼一把抱起儿子,他的小胳膊紧紧搂着我的脖子怎么都不肯撒手。那一天,我肝肠寸断,心底里第一次升起了恨。
从那以后我几乎从不主动联系他们。
然而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总归是亲人,随着我自己辛苦带大的孩子越来越优秀,慢慢的我不再耿耿于怀。
只是从这一件事情,我看出来公公对婆婆的心,只要婆婆老人家随便撒个娇,不分青红皂白,他是站在他老婆这边的。我婆婆做事为人向来强悍,对谁都不会让步的,唯独对公公无原则退让。公公一声呵斥,她马上就从恶狼变成小绵羊。
去年夏天我去看他们,婆婆怕公公身体虚弱,总是趁着公公睡着就偷偷把空调关了。公公见了我像是找到了包青天,跟我控诉婆婆罪行,说婆婆就是舍不得电费,存心要把他热死。许是人老了都是小孩子,我这个包青天也判不得案,只好给婆婆钱,让她交电费,可不能再热着公公了。我看见婆婆眼圈儿都委屈得红了,但是她并没有说什么,她忍了。
现如今,公公走了,我原以为婆婆心里是坦然的。公公病了十好几年,前些年姑且不论,只说这两年来公公肾衰竭,一直靠着一周三次透析的频率来延续生命。公公痛苦,照顾公公的婆婆也是辛苦。
我才宽慰婆婆一句:走了也是福气,再不用遭罪了。
婆婆就生气要哭:你怎么能说那话,再怎么样病着,我有个说话的人啊!以后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也没人给我搓背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心头一酸,谁是谁的宝,总是不足为外人知晓。即使公公得忍受多大的痛,生活的质量即使下降为负数。即使婆婆几多辛劳,他们都愿意相互陪伴着蹒跚走下去。
公公那么一个平凡的人,甚至三道岭的马路上的一块地砖都将会不记得他的脚印,但是他是婆婆的唯一。
我问婆婆:爸是在哪儿当的兵呢?
我的意思是:乌鲁木齐?喀什?库尔勒?或者哈密?
婆婆答:起先是东北,后来在成都。
我便大吃一惊:那你们怎么会来到新疆?
婆婆说,公公转业后本来是分到成都一个公安局的,但是不让带家属。只有选择新疆,才能把家属带出来。
哎呀呀,原来都是为了你呀!你可真傻啊,你让爸先去公安局工作,慢慢你不就跟着出来了,带不带有什么关系啊……
我自顾自聪明的分析着,就是忘记了,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年代。
婆婆说公公一辈子没享过福,年轻时候除了上班,下班后就帮着只有家属工身份的婆婆继续干活挣钱养家。好容易孩子们大了,公公退休了,却病了。
在我的记忆中,每次跟公公打电话,简直聊不下去。他千篇一律操着他洪亮的正宗川腔:哦哟,我的病全好了,都好了……
本来准备好的一番诸如您要保重身体啊!多出来走动散心啊!一类的说辞,全给你关在喉咙以下。
其实,谁都知道,他不过是假装很好不让儿女担心。
人生如白驹过隙,一家人一起翻看旧时相册,公公曾经也是热血好青年帅哥一枚,随着时代的滚滚车轮声声号角,他把一生献给了戈壁滩,永远的躺在了戈壁滩粗狂宽广的怀抱。
无论如何,总有人要记住他。他来过,流着汗水辛劳的建设大西北,淌着满腔的爱护佑着他的家人。公公,您一路走好!